我倒不会被狮子狗吓住。只是她说话的短短功夫,窗外已经过去好几个人影,看轮廓都是短打的小厮——这里叫“小倌”。门口站着一动不动的,还有一个。
窗外是青蛙叫声,时不时地有人洗衣裳,稀里哗啦的水声。这楼还是临水的,从窗口往下跳,也不是活路——我这具新身子,真是弱柳扶风,也难怪逃婚会被人捉住。
白妈妈眼尖,看出我没死心,笑道:“姑娘现在盘算着想出去,还不如盘算盘算接下来生意怎麽做。是做雅妓呢,还是卖肉呢。若是姑娘自己没主意,过几日便请人来给姑娘破身,这破了身,姑娘想必也再没别处好去了,到时候卖艺还是卖身那可就全凭妈妈我高兴,半分由不得姑娘。”
“我有法子让妈妈银子来如流水,只是我有条件。”
白妈妈好似听了个天大的笑话,笑得前仰後合,腰间系的大红的马面裙颤个不住:“姑娘这脑袋瓜转得也忒快些。有志向自然是好的,只是别眼高手低——姑娘这麽大的口气,敢情出闺阁之前是开过青楼的?”
我稳住心神,看着她眼睛道:“现下妈妈这儿,说句妈妈不爱听的,若论姑娘,恐怕是比不过人家,我这等姿色妈妈都敢留,说明妈妈也是真缺人了。”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神情,一丝变化都不漏过。
显然我刚才那番从孙氏那里听来丶又自己七拼八凑瞎蒙的话蒙对了。白妈妈的眼皮轻轻跳了一下。
“我做不来卖身,卖也卖不好。只能做雅妓。妈妈若能许诺永不逼我接客,我敢跟妈妈保证,三个月内,把姚黄姑娘捧成定州城里古往今来第一头牌。”
白妈妈身子不知不觉地向我前倾,已经被打动。却又皱眉道:“姚黄年纪大了……”
我嗤笑道:“雅妓,越有年纪,越有味道。若是没了味道,就是个俗人,还谈什麽雅妓?”
又谈了一刻钟,谈妥了。
“按姑娘说得办也行,只是——”白妈妈拧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来:“得请姑娘喝了这个。”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包白色粉末,看样子是常用的东西,随身带着。
我问:“这是?”
白妈妈笑道:“就是让人手脚无力些罢了,药力三个月,不伤身子。”
我接过,揭开桌上茶壶盖,全抖进去。
白妈妈忽然笑道:“看姑娘行事,若愿意,何不自己做头牌?姑娘现在不愿,可若是尝一尝那一笑千金丶名动京城的奢华滋味,恐怕姑娘只会坐着头牌位子不肯放。”
我用茶盖划拉着杯子里的药汤,轻声道:“我做不来,只会给妈妈添乱的。”我只想自由。
方才几番过招,她已大致试出我心思深浅,知道我可以做摇钱树,也可以摇身一变,变成一个大麻烦。白妈妈是生意人,她想赚钱,不想要麻烦。
我目送她鬓角那朵红杜鹃一摇一摇走出房去。守门的老茶头在她身後把门阖上。
那老茶头耳朵灵得很。我试过。
我在房里轻轻唤了一声:“来人,上水来。”门口那个人影的胳膊便扬了扬,不到半分钟,便有人敲门进来,肩宽膀圆,提着黄铜水壶,肩膀上打着白棉布手巾,行了个礼,便稳稳当当往茶壶里注水。
此刻我梳头时若与我这位冷面的贴身小倌说什麽不该说的,恐怕没有好果子吃。
今晚难得能休息,我不想生无谓的风波。
小倌的梳头手法很轻柔,与拔眉毛大不相同。或许是给原来的情人梳过的,否则哪会这麽熟练。
我倚在椅背上,长长地呼吸,舒服得有些昏沉。
闭着眼睛,想调出这身体原主的记忆,然而空空如也。
逃跑计划和帮白妈妈改造百花楼的计划麽,已经在脑袋里过了一遍。有用没用,只能试试再说,死马当活马医了。
闲来无聊,我问他:“现在愿意告诉我你叫什麽名字了麽?你总得告诉我一个名字,我才好称呼你。”
梳子在我头发间一顿,险些顺着发丝滑下去。
他答道:“将仲。你叫我‘将仲’即可。”
我点点头。
他继续为我梳头,靠近发根的地方。头皮能感受到他的指尖。
我又闭上双眼,轻声背诵前世学的诗词: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
感觉他的手有些抖,我就不念了。
唉,都是有故事的人呐。
晚上他睡在我床下矮榻。
我盯着头顶的销金帐,繁花似锦,月影下如同鬼魅。鹅梨帐中香气味悠长甜美。
脑袋里翻来覆去都是前世的事。前世爱过的那个人,爱到最後索然无味的那个人……
听声音,将仲也一样没睡着。
这便是在青楼的第一个夜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