柜锁是普通的铜锁,他用发簪轻易就挑开了。账簿堆得很高,最底下那本的封皮已经发黑,边角却异常干净,显然常被翻动。谢砚冰抽出那本,刚翻开第一页,就听见身後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谁?”他猛地转身,发簪抵在来人的咽喉——是顾承煜,玄色夜行衣,手里还提着盏遮光的灯笼,显然也是刚到。
四目相对的瞬间,灯笼的光在两人脸上晃了晃。顾承煜的眼底没有惊讶,反而带着点了然的笑:“墨隐先生深夜来军械库,是想找什麽?”
谢砚冰的发簪又近了寸,簪尖的寒气逼得顾承煜微微後仰:“这话该我问你。公子不在中军帐歇着,来这偏僻地方做什麽?”
“查账。”顾承煜的声音很轻,目光落在他握簪的手上——那只手的虎口有层薄茧,是常年抚琴磨的,指腹却有极细的划痕,是修复旧琴时被木刺扎的,“听说最近粮草总少些,想来看看是不是有内鬼。”
谢砚冰的指尖在发簪上用力,却没真的刺下去。他看着顾承煜眼底的坦荡,看着他领口露出的半块玉佩(是那枚拼合的琴纹玉佩,被他穿了红绳贴身戴),突然觉得这对峙像场荒诞的戏。
“我也是来查账的。”谢砚冰收回发簪,转身将账簿放回柜中,“军中流言说,军械库的账簿被动过手脚,我来看看是不是真的。”
顾承煜走到他身边,指尖在账簿上轻轻一敲:“最底下那本,是近三个月的。你看第三十七页,有处涂改的痕迹,像极了顾明远的笔迹。”
谢砚冰翻开第三十七页。果然,“支粮草三千石”的“三”字,最後一笔有明显的重描,底下隐约能看出个“五”字——被改少了两千石,去向不明。
“他在暗中调粮。”谢砚冰的声音冷得像冰,“很可能是调给了他在漠北的私兵。”
“我知道。”顾承煜的指尖覆在他的手背上,阻止他合账的动作,“所以我故意放出消息,说今晚要查军械库。内鬼若想销毁证据,定会来这里。”
他的指尖温热,透过薄薄的衣料传过来,烫得谢砚冰猛地抽手。账簿“啪”地合上,发出的声响在寂静的库房里格外清晰。
“公子既已知晓,何必拉上属下?”谢砚冰後退半步,拉开距离,“属下只是个琴师,不懂这些。”
“你懂。”顾承煜的目光在他脸上顿了顿,灯笼的光映出他左额角的浅疤,“你什麽都懂。就像你懂这账簿里的猫腻,懂我唱错的《破阵乐》,懂这黑石琴轸上的‘月’字。”
谢砚冰的心脏像被这声“月”字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转身就走,却被顾承煜抓住手腕。
“别躲了,砚冰。”顾承煜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指尖在他的断弦胎记上轻轻一按,“从你走进这军营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是你。你的琴音骗不了人,你的眼神也骗不了人。”
谢砚冰猛地挣开他,发簪再次出鞘,却在离他咽喉寸许处停住。他看着顾承煜眼底的红血丝,看着他唇上未愈的干裂(是昨日训兵时喊哑的),看着他握过自己的指尖还残留着琴茧的温度——恨不起来。哪怕知道他带着琴谱消失,知道云栖阁弟子的死,还是恨不起来。
“放开我。”谢砚冰的声音带着哽咽,发簪的尖在顾承煜的颈侧划出细血痕,“我是云栖阁的谢砚冰,是来问你要债的。不是来听你说这些的。”
“我知道你要债。”顾承煜没躲,任由血珠顺着颈侧往下淌,滴在玄色夜行衣上,像朵绽开的墨梅,“但不是现在。等我解决了顾明远,等我站稳脚跟,你要我的命,我都给你。可现在,你得留下。”
“留下?”谢砚冰笑了,笑声里带着泪,“留下看你怎麽谋反?看你怎麽用云栖阁弟子的命换来的权势?顾承煜,你做梦!”
他猛地推开顾承煜,转身冲出军械库。发簪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像根断了的弦。
顾承煜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月色里,指尖还残留着他手腕的温度。颈侧的血还在淌,却比不上心口的疼。他弯腰捡起那支发簪——是支普通的木簪,簪尾刻着极小的冰棱梅,是云栖阁的样式。
他将发簪攥在掌心,直到木刺嵌进肉里,才低声说:“我知道你恨我。可砚冰,这乱世里,只有站得够高,才能护住想护的人。等我……等我。”
军械库外的风更紧了。谢砚冰冲进自己的营帐时,阿石正举着剑对着帐门,见是他,才松了口气:“先生,您没事吧?我刚才好像听见……”
“没事。”谢砚冰的声音很哑,他走到榻边坐下,指尖抚过胸口——那里的药囊里,黑石琴轸硌着肋骨,像顾承煜那句没说完的“等我”,又沉又烫。
他从药囊里掏出那片冰棱梅花瓣,月光透过营帐的缝隙落在花瓣上,泛着惨白的光。他想起顾承煜颈侧的血,想起账簿上的涂改,想起黑石琴轸上的“月”字——原来有些羁绊,就算隔着仇恨和身份,也能在深夜的军械库里,撞出星火般的疼。
次日拔营时,谢砚冰依旧戴着斗笠,坐在运送军粮的马车旁抚琴。琴音是《平沙落雁》,清越里带着点不稳,像他此刻的心跳。
顾承煜的中军帐马车从旁经过时,他掀起了车帘。目光穿过士兵的缝隙,落在谢砚冰的斗笠上,停留了很久,才放下帘。
马车驶远後,谢砚冰的指尖在琴弦上顿了顿。琴音里突然多了个极轻的泛音,是《承砚曲》的开头——只有他们两人懂的调子。
风裹着沙掠过秋猎场,将琴音送向远方。没有人知道,这支本该壮威的军乐里,藏着两个灵魂的拉扯;也没有人知道,这场看似平静的行军背後,有场关乎权谋丶仇恨与真心的暗战,才刚刚开始。
而谢砚冰的药囊里,那支黑石琴轸和冰棱梅花瓣并排躺着,像两个不肯低头的秘密,在颠簸的征途里,等待着被读懂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