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音寄心
秋猎场的风裹着沙,打在谢砚冰的斗笠上,发出细碎的响。
他站在中军帐外的老榆树下,指尖抚过怀里的七弦琴——是他化名“墨隐”潜入顾承煜军队时带的旧琴,琴身刻着极小的“栖”字,是云栖阁的标记,被他用松烟墨仔细涂过,乍看之下与普通军琴无异。
帐内传来整齐的甲胄碰撞声,是顾承煜在训兵。他的声音透过帐帘传出来,比在商隐楼时沉了许多,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三日後天明拔营,目标淮水西岸。谁若敢延误时辰,军法处置。”
谢砚冰的指尖在琴弦上轻轻一按,琴音发涩,像被沙粒堵住的喉。他来军中已半月,从杂役琴师做到首席,靠的不是运气——是顾承煜的默许。那人明知他是谁,却偏不点破,还总在练兵时点名让他“抚琴壮威”,像在刻意给他机会靠近中军帐。
“墨隐先生,公子让您进去。”亲卫长掀开帐帘,目光在他的琴上顿了顿——这把琴前日在演武场断了弦,是谢砚冰连夜用鹿筋修复的,琴音竟比之前更清越,连最挑剔的老兵都赞“此琴有魂”。
谢砚冰抱着琴走进中军帐时,顾承煜正站在沙盘前,玄色常服外罩着银甲,肩甲的龙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他没回头,指尖却在沙盘的淮水流域轻轻一点:“听说你昨日用琴音逼退了袭营的蛮族斥候?”
“侥幸。”谢砚冰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刻意模仿的沙哑,将琴放在案上时,指尖避开了顾承煜垂在身侧的手——那人的指腹缠着新的布条,是昨日练箭时被弓弦磨破的,他在帐外看得清楚。
顾承煜终于转过身,目光落在他的斗笠上。纱幔遮住了谢砚冰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和一截苍白的脖颈——那里有颗极小的朱砂痣,是他从前调笑过的“冰里藏火”。
“摘了吧。”顾承煜的声音很淡,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军中没那麽多规矩,总戴斗笠,反倒显眼。”
谢砚冰的指尖在琴轸上顿了顿。他知道这是试探。摘斗笠,就意味着可能被认出来;不摘,就是露了怯。他缓缓擡手,取下斗笠的瞬间,刻意偏过脸,避开顾承煜的目光——左额角有块浅疤,是千机阁被流箭擦伤的,太显眼。
“先生的琴弹得好,不知师从何处?”顾承煜走到案边,给自己倒了杯冷茶,目光却始终没离开谢砚冰的侧脸,“听着像云栖阁的手法,清越里带着点孤劲。”
谢砚冰的心脏猛地一缩。他低头调弦,琴轴转动的“咯吱”声掩盖了他的屏息:“幼时曾得云栖阁琴师指点,算不得正经门生。”
“哦?”顾承煜的指尖在茶杯沿上轻轻敲击,节奏竟与他方才调的《从军行》泛音相合,“那倒是巧。本公子也认识位云栖阁的朋友,琴弹得极好,就是性子太冷,像块捂不热的冰。”
谢砚冰的琴弦突然“嗡”地一声,是被他按重了。他看着弦上颤动的馀音,像看到自己乱了的心跳:“军中不宜谈私事,公子若要听琴,属下这就弹。”
他选了支《破阵乐》。指尖落弦时,灵力顺着琴弦漫开,带着冰棱剑气的冽——不是为了“壮威”,是为了泄愤。泄他带着琴谱消失的愤,泄他看着云栖阁弟子送死的愤,泄他明知他是谁却装糊涂的愤。
琴音在中军帐里炸开,像千军万马踏过雪原。帐外的士兵都停了操练,仰着头往帐内望——这琴音太烈,烈得让他们攥紧了兵器,恨不能立刻上战场;又太清,清得让他们想起家乡的月光,想起未说再见的爹娘。
顾承煜的指尖在沙盘上停了停。他看着谢砚冰垂着的眼,长睫在眼下投出浅影,左手按弦的指节泛白,是用了全力。这琴音里有恨,有痛,有没说出口的质问,像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割。
他突然开口,跟着琴音唱了起来。声音不高,却带着龙纹血的灵力,与琴音共振——是《破阵乐》的词,却被他改了几句:“云深不知处,琴音寄旧盟。待破楼兰阵,同归听雪声。”
最後一句落下时,谢砚冰的指尖猛地顿在琴弦上。馀音在帐内荡开,像被戳破的泡。
同归听雪声。
他还记得,去年冬雪,他们在云栖阁的竹林里合奏《梅花三弄》,顾承煜也是这样突然改了词,笑着说“等开春,我们去淮水看柳,去漠北看雪”。那时的雪落在琴上,化在指尖,暖得像春。
“公子唱错了。”谢砚冰的声音冷得像冰,重新拨动琴弦,将那点翻涌的情绪压下去,“《破阵乐》无此句。”
顾承煜没反驳,只是端起冷茶喝了口。茶渍沾在唇角,像未擦净的血。他看着谢砚冰重新抚琴的背影,突然觉得这军帐太大,大得能装下十万铁骑,却装不下两人之间那点被仇恨隔开的牵挂。
练琴直到日暮。谢砚冰收拾琴时,发现顾承煜早已离开,案上留了块新磨的琴轸——是用漠北的黑石做的,轸尾刻着极小的“月”字,是他的字(谢砚冰小字“砚月”,极少有人知)。
他捏着黑石琴轸,指尖的温度透过石面传过来,烫得他心口发颤。是故意的。他什麽都知道。
回到分配的营帐时,阿石(他化名“石三”跟着潜入,对外称是他的僮仆)正对着块烤饼发愁:“先生,这饼硬得能硌掉牙,要不我去偷偷给您煮点粥?”
谢砚冰将琴放好,目光扫过营帐角落——那里藏着他从云栖阁带来的药囊,里面有解“牵机引”的馀药,还有片压干的冰棱梅花瓣。“不用。”他将黑石琴轸塞进药囊,“明日要拔营,早点歇着。”
阿石却突然凑近,声音压得极低:“先生,方才我去打水,听见顾公子的亲卫说,他今晚要去查哨,还说……要去西营的军械库。”
军械库。
谢砚冰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来军中的目的之一,就是查顾承煜的军备——父亲的手记里提过,顾明远在军中安了眼线,很可能藏在军械库的账簿里。顾承煜此时去查,是故意引蛇出洞?还是真的发现了什麽?
深夜的西营格外静。巡逻的士兵脚步声远後,谢砚冰像片影子般溜进军械库。库房里弥漫着铁腥和桐油味,货架上的长矛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按阿石画的简图,直奔最里层的账簿柜——据说那里藏着近半年的粮草收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