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楼主人还没说话,后面的丫鬟倒是先笑出了声——一个月二十七两,在潘楼连面前的那一盏茶都吃不起。
她刚笑了两声,发现除她之外其他人安静得如同哑巴了一般,又有些畏缩地闭上了嘴。她再笨也看出了此刻的笑有多么不合时宜。
潘楼主人皱了皱眉,在心底记下等谈完了这桩生意后要和掌柜说一声多看管一下底下的帮工和奴婢,然后抬头看向许栀和,声线平静道:“六百两。”
后面的良吉和方梨瞳孔猛地颤动了一下。
六百两啊!
尤其是方梨,几乎是腿都在打哆嗦。六百两,即便明年啥事不做,也能在小院中活下去了。
潘楼主人眯起眼睛,端起桌上馥郁芬芳的茶水饮了一口。几百两的生意,他已经很久没有亲自和人谈过这个数目的生意了。可在刚刚的一瞬间,他少有地起了一丝名为“慌张”的情感。
许栀和说的那句话自然不是无用功,三个人一个月二十七两,刨去夏日不好卖的时段,每年也能两百两上下浮动。
他原先只打算报三百两,在听见许栀和的话后纠正为六百两。
许栀和放下茶盏站起身道:“看来潘楼主人并非真心合作,我们还是走吧。”
旁边的丫鬟紧张地看着对面的娘子站起身,头也不会地离开,心中有些着急。风调则显得淡定一些,他跟在自家郎君身后多年,自然知道在谈判的时候要看谁先沉不住气。
潘楼主人冷静地喝着茶,等待着什么时候她才会转过头重新商量……她怎么可能不回头?六百两,即便是在寸土寸金的汴京城也能满足几口之家多年所需。
再者说,即便这位娘子瞧不上六百两,她身后不是还跟着两个随从吗?总不能一个都不愿意坐下来谈吧?
他就看见许栀和离开后,良吉和方梨也跟着出去,从始至终没人回头。
潘楼主人只等到了自己手下风调的声音,“郎君,人都走了。”
来的路上风调就看的分明,那两个随从牢牢跟在许栀和的身后,绝不像是为了几百两倒戈的人。
潘楼主人怔了怔,站起身走到了窗台前。潘楼街上,原先已经早就消失无影踪的常子舆又回来了,还堂而皇之停在了潘楼的楼下。
潘楼主人愣了愣神,立刻涨红了一张脸。他算是想明白了,说什么常家不在意这笔小钱,明明就是也眼馋,拿他试试水呢!
……
常稷轩生在财帛多如牛毛的常家,自然也在从小的耳濡目染中学会了各种赚钱的门道。自太祖父往下,祖父和父亲开始走科举的路子,常家才微微收敛,至少表面上有官职傍身的父亲和他,都十分克制。
常稷轩生在金汤匙中,只在太祖父偶尔的叙述中得知——那是一个王朝的末年。太宗的基业未定,原先还算小富之家的常家分崩离析,在割据混战中,常家族人死的死散的散,后来他们这一脉运气很好,赶上了太祖定业广开恩科的好时候,自此在京城落了根。
回想起来,不过是短短几十年的时光。常家太祖父时常觉得儿时的经历是一场噩梦,仿佛自己一直身处在富庶安定、民风开化的大宋,吃穿不愁,儿孙绕膝。
他偶尔会躺在院中的摇椅上望着长空,没有常家小辈知道他在想什么。
常稷轩率先和从潘楼出来的许栀和打了声招呼:“许娘子。”
许栀和对常稷轩自然是有印象的,刘家木坊的第一单生意,乃至后面的十三单,都多亏了常家无意中的帮携。
人家先开口,她总不好装作视若无睹,于是也微微笑着回了半礼,“常家郎君好。”
他们打完招呼,两人身后跟着的随从也同时俯身见礼。
常稷轩像是随口说道:“许娘子上次雕的琴台小妹很喜欢,小妹一直说想见见你,不知道许娘子有没有空?”
许栀和初入汴京的时候,恰逢常家千金在潘楼设宴庆生,旁的不知道,但财大气粗一定是真的。
她客气道:“既然常姑娘相邀,自然愿意……”
不等许栀和说完,常稷轩语气平静道:“那就现在吧。”
许栀和:“啊?”
别说是许栀和,就连常稷轩身后从小伺候他的小厮都愣了愣。
常稷轩站在潘楼门口,神态十分淡定,来往的客人也有好奇朝这边打量的——若不是知道常家大郎君是个最端方清朗的君子,都险些误以为他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强抢民女了。
“常家府邸离这边不算远,步行一盏茶功夫,”常稷轩的语气平静到仿佛在说天气真不错,“小妹两个月前及笄,祖父划了几处铺子交给她试水,她想找你很久了。”
听到这里,许栀和才算听明白了常稷轩的意思。
谈生意嘛。
她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现在就去常家拜访。常稷轩怕她不自在,只留了亲近随从步行带路,自己先上了马车。
从二楼目睹了整场经过的潘楼主人张了张口,半响说不出话。
风调在后面瞧着他一副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被常家郎君糊弄了一通的伤心样子,忍不住想笑。
但他忍住了。他是经过了十几年培训的护院,很专业。
甚至出于一个合格下属的职责,他好心提醒道:“郎君,现在去拦许娘子还来得及,她没坐马车,走路很慢。”
潘楼主人自然能看出来许娘子慢慢地走在后面,和引路的小厮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子舆没让她上马车,一来是为了她的声名,二来怕她拘束,三则是再给往日好友……也就是他一次机会,现在拦下许娘子,好生劝慰,还有的商量。
不然按照常稷轩被长辈耳提面命教导过的性子,应当是主动让许娘子上马车,然后自己在下面走才对。
他摇了摇头,“算了,一桩手衣生意罢了,让给常家又何妨?左不过几千两的事情。”
……
常稷轩在官场待了几年,说话做事总给人一种话里有话的感觉,和他交流的时候,许栀和总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到了和常稷轩身边的小厮交谈,她才松散了下来,有一句没一句地与其闲聊。
良吉和方梨偶尔也会插一句,然后就能得到小厮几句甚至十几句的回应。
短短一路的功夫,许栀和不但知道了小厮名叫“银生”,还知道了他有个理财高手的姐姐名为“金生”,他和姐姐都是常家的家生子,他六岁开始伺候常大郎君的衣食住行,迄今已经十六年。
银生虽然和姐姐金生的算账本事比不了,却是个活宝,很能揣摩郎君和姑娘的心意。比如上次的琴台,就是他从中斡旋,一力促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