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
最终,当简妄将最後一小把苦菜干仔细封好口,陆承砚也将最後一套骨瓷餐具稳妥地放入野餐篮中。
两人的目光,隔着那张铺着米白桌布丶洒满阳光的餐桌,在温暖而静谧的空气里,短暂地交汇了一瞬。
没有言语。没有解释。
陆承砚极其自然地伸出手,从简妄手中接过了那个装着苦菜干的密封袋。
他的指尖不经意地擦过简妄的手背,带来一阵细微的丶如同静电般的酥麻感。
他动作流畅地将袋子放入野餐篮一侧预留的空隙里,与那些精致的餐具和食物放在一起。
深绿色的野菜干与洁白的骨瓷丶精致的餐点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却又奇异地融合在一起,仿佛象征着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在此刻达成了某种无声的和解。
他拎起整理好的野餐篮,目光转向窗边正画得入神的简星,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排:“带星儿去湖边晒晒太阳。东西准备好了。”
简妄看着那个被陆承砚拎在手里丶装着妹妹想吃的野菜干的野餐篮,看着阳光下陆承砚那冷硬线条似乎被柔化了的侧脸,看着妹妹听到“湖边”时瞬间亮起的眼睛……一股暖流无声地涌过心底那片被仇恨和风雪肆虐过的冻土。
他沉默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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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如同一位蹑足而来的信使,悄无声息地降临了黔东南的莽莽群山。
凛冽的寒风被温软的南风取代,带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和草木萌发的清新甜香。
连绵起伏的山峦褪去了冬日的枯黄萧瑟,被一层朦胧的新绿温柔覆盖,如同披上了薄薄的丶流动的轻纱。
山涧溪流挣脱了薄冰的束缚,变得丰沛而欢快,叮叮咚咚地奔流在光滑的鹅卵石间,水声清脆悦耳。漫山遍野的野花如同被顽童打翻的调色盘,金黄的丶粉紫的丶雪白的……
星星点点,泼洒在无边的绿意之上,空气里弥漫着沁人心脾的丶混合着泥土丶青草和花香的蓬勃气息。
一辆黑色的越野车,如同沉稳的甲虫,沿着新修的丶平整光滑的盘山水泥路,蜿蜒而上,最终停在岩头村那熟悉又陌生的村口。
车门打开。陆承砚率先下车。他穿着一身质地精良却款式低调的深色休闲装,脚上踩着一双专门为这次行程准备的丶沾着旅途尘土的深棕色户外短靴。
山风带着湿润的草木清香扑面而来,吹动他额前一丝不茍的碎发。
他深邃的目光扫过村口——那棵巨大的丶枝干虬结的老槐树依旧矗立着,如同一位沉默的守望者。只是树皮似乎更加沧桑,巨大的树冠上却缀满了嫩绿的新叶,在阳光下闪烁着生机勃勃的光芒。
树杈上,那个早已褪色丶属于简妄童年记忆的红布条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几根崭新的丶鲜艳的红绸带,在春风中轻轻摇曳。
树下那条曾让他昂贵的皮鞋深陷泥泞的狭窄泥路,早已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宽阔平整丶能容两辆车并行的水泥路,一直延伸到村庄深处。
路两旁,那些低矮破旧的吊脚楼大多被翻新或重建,白墙黛瓦,错落有致。
一些新建的二层小楼点缀其间,墙上绘着色彩鲜艳的民族图案。
村口还立着一块崭新的石碑,上面用遒劲的字体刻着“岩头村”三个大字,旁边还有一行小字——“砚海希望小学捐建”。
变化翻天覆地。却又在骨子里透着一种熟悉的丶属于这片土地的坚韧和宁静。
简妄牵着简星的手,从另一侧车门下来。
简星穿着崭新的丶印着可爱卡通图案的春装外套,小脸因为兴奋而红扑扑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只在哥哥故事里听过的地方。山风吹来,带着沁凉的湿意和浓郁的草木花香,让她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哇!哥!这里的空气好甜!比太湖边还香!”
简妄没有说话。他站在新修的水泥路边,目光缓缓扫过眼前熟悉又陌生的景象。
老槐树的新叶在阳光下跳跃,新修的水泥路反射着天光,远处翻新的吊脚楼炊烟袅袅……
一切都与记忆中那个贫穷闭塞丶泥泞不堪的山村截然不同。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村口那片曾经是泥泞田埂丶如今已被水泥路覆盖的边缘地带时,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在那坚硬冰冷的水泥路与旁边尚未被完全规整的丶裸露着黑色泥土的斜坡交界处,几丛极其眼熟的丶深绿色的丶叶片边缘带着细小锯齿的野草,正顽强地从水泥缝隙和松软的泥土里钻出来!
它们舒展着柔韧的茎叶,顶端还顶着几颗细小的丶米粒般的白色花苞,在春风中微微颤动着,散发出一种倔强而蓬勃的生命力!
是苦菜!
是岩头村田埂上最常见的丶也是他晾晒在太湖边廊檐下的那种苦菜!
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瞬间攫住了简妄的心脏!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松开了妹妹的手,几步走到那片水泥路与泥土的交界处,缓缓地蹲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