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破
粗糙的水泥边缘硌着他的膝盖。
他伸出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轻轻触碰着其中一株苦菜柔韧的茎叶。
那冰凉而坚韧的触感,带着泥土的微腥和草木特有的清气,瞬间穿透指尖,直抵灵魂深处!
八年……不,是更久远的时间长河,仿佛在这一刻被这株倔强的小草连接了起来。
父母的音容笑貌,山村贫瘠却自由的童年,带着妹妹在垃圾堆里翻找塑料瓶的绝望,陆承砚刻薄的言语和那杯滚烫的蜂蜜水,车祸瞬间的巨响和鲜血,太湖夜雨中激烈的冲撞与滚烫的怀抱……所有的苦难丶挣扎丶恨意丶迷茫丶温暖和那一点点破土而出的希望……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记忆的闸门!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沿着那坚韧的茎叶,轻轻抚摸着那几颗细小的丶含苞待放的花苞。仿佛在抚摸着自己被命运反复揉搓丶却依旧不肯折断的脊梁。
就在这时,一道高大的阴影笼罩下来,挡住了他头顶有些刺眼的阳光。
陆承砚不知何时已走到他身边,同样蹲了下来。
昂贵的户外短靴踩在松软的泥土和粗糙的水泥边缘,沾上了新鲜的泥点。
他深邃的目光没有看简妄,而是同样落在那几株从坚硬水泥缝隙中挣扎而出的苦菜上,眼神里带着一种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
“你看,”简妄没有擡头,他的声音有些低哑,带着一种被山风吹散的丶近乎梦呓般的感慨,手指依旧轻轻抚摸着那细小的白色花苞,“它们……比当年的田埂还硬。”他指的是这些从水泥缝隙中破土而出的野草,那份生命力,那份倔强,远比当年泥泞田埂里生长的同类,更加坚硬,更加不屈。
陆承砚沉默地看着那几株在春风中微微摇曳的深绿色生命。
他看到了叶片边缘的细小锯齿,看到了茎秆上细微的绒毛,看到了顶端那几颗象征着无限可能的丶米粒般的白色花苞。他也看到了简妄沾着泥土的丶微微颤抖的指尖,和他低垂的眼睫下,那片被阳光照亮的丶深邃而复杂的情绪。
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如同岩缝里悄然渗出的山泉,无声地浸润了陆承砚冰封的心田。他缓缓地伸出手。
那只骨节分明丶修长有力丶习惯于签署亿万合同丶操控资本风云的手,此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丶近乎笨拙的小心翼翼,轻轻地丶坚定地覆在了简妄还停留在苦菜叶片上的丶沾着泥土的手背上。
温热的掌心包裹住微凉的手背。
简妄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却没有挣脱。
陆承砚的手指微微收拢,将那只沾着泥土丶带着薄茧的手,连同那株象征着倔强生命力的苦菜,一起牢牢地握在了自己温暖而干燥的掌心。
他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丶沉甸甸的力量和一种迟来的丶无声的承诺。
“比你硬。”陆承砚低沉的声音响起,在山风拂过新叶的沙沙声中,清晰得如同玉石相击。
他的目光终于从苦菜上移开,转向简妄。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里,此刻不再是惯常的冰冷与审视,而是沉淀了太多风霜雨雪後,终于显露出的丶如同春水初融般的暖意和一种前所未有的丶近乎温柔的笃定。
他握紧了简妄的手,像是在确认某种失而复得的珍宝,又像是在传递一种无声的宣告。
不是比较,而是陈述一个他早已认清的事实——眼前这个人,这株从命运最贫瘠丶最坚硬的石缝里挣扎而出的野草,其硬骨,其韧性,早已超越了这世间最坚硬的水泥。
就在这时,一阵银铃般清脆欢快的笑声由远及近,打破了两人之间无声流淌的暖流。
“哥!小陆哥哥!你们看!蝴蝶!好大的蝴蝶!”简星像一只快乐的小鹿,从村口崭新的水泥路上飞奔而来。她穿着那身印着“砚海希望小学”字样的崭新校服——白底蓝边,胸口绣着精致的校徽。
红扑扑的小脸上洋溢着纯粹而灿烂的笑容,大眼睛亮晶晶的,正兴奋地追逐着一只在她身边翩跹飞舞的丶翅膀上带着金色斑纹的硕大凤蝶。
那只色彩斑斓的凤蝶,如同被她的快乐感染,轻盈地扇动着翅膀,引着她在洒满阳光的村口水泥路上奔跑丶旋转。
她新剪的短发在春风中飞扬,崭新的校服衣角翻飞,像一面小小的丶充满希望的旗帜。
阳光如同融化的金箔,慷慨地泼洒下来,穿透老槐树层叠的新叶,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影。
那光温暖而明亮,落在陆承砚的手背,落在他无名指上那枚造型简洁却意义非凡的铂金指环上(那是他今晨在出发前,沉默地戴上的),也落在简妄指间那株苦菜细小的白色花苞上。
微风拂过,带来远处新建村小学操场上传来的丶孩子们隐约的嬉闹声。
那崭新的校舍,白墙红瓦,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校门口,“砚海希望小学”几个鎏金大字熠熠生辉——那是陆承砚以简妄的名字匿名捐建的。
泥香混着草木破土而出的清新气息,还有简星身上散发出的丶如同阳光般温暖的活力,交织在一起,随着浩荡的春风,漫过寂静的山谷,漫过新生的田野,也漫过了两人紧紧交握丶再不分开的手。
新生的嫩草顶破了冬日的冻土,倔强地指向湛蓝的天空。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