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红的血珠顺着他低垂的丶霜白色的睫毛末端,一滴,又一滴,沉重地砸落在脚下那张墨迹淋漓丶写着“弑杀万人,罪不容诛”的巨大罪状上。
围观的人群愤怒地嘶吼着,将石块丶秽物狠狠掷向刑柱上的妖物。
石块砸在身体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却只是微微掀起眼皮,红色的瞳孔涣散失焦,唇角却勾起一抹极淡丶极冷的讥诮弧度,仿佛在嘲笑着这世间的一切。
月上中天,清辉如霜。
白观砚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刑台中央,月光在他素白的衣袍上流淌。
他无视周遭的喧嚣与咒骂,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轻轻拂过禁锢着那妖狐的冰冷铁链,声音低沉,只有两人可闻:
“以你之能,纵受镇魂钉之苦,亦非全无生机。为何不逃?”
被钉在刑柱上的玄诺——
或者说,这一世名为悠星诺丶正在历劫的狐仙艰难地扯动了一下染血的嘴角,涣散的红瞳似乎想聚焦,最终却失败了。
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疲惫与万念俱灰:
“逃?呵……逃什麽?九世轮回,九世历劫……次次,都毁在同一个人的手里……这具污浊的皮囊,这缕残魂……早就该碎了……碎得干干净净才好
第一世。金戈铁马,黄沙蔽日。
他是敌国阵前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银甲红缨。
万军之中,一支朴实无华却裹挟着必杀意志的羽箭,从对面阵营一个面容木讷丶眼神却异常专注的小兵手中射出,精准地贯穿了他脆弱的咽喉。
鲜血喷涌,染红了黄沙。他倒下时,最後看到的,是那小兵收回弓箭时,那张毫无表情丶近乎呆滞的脸。
那人叫……茗谪。
第五世。朱门酒肉,朝堂倾轧。
他是权倾朝野丶翻云覆雨的弄权佞臣,锦衣玉食,门庭若市。
庆功夜宴,丝竹悦耳。一杯御赐的丶泛着琥珀光泽的毒酒,由一位以固执刚直闻名的年轻谏官,亲手奉到他面前。
那谏官的眼神沉静如古井,带着不容置疑的“大义”,看着他饮下。
穿肠剧痛中,他看到那谏官木然垂首,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寻常公务。
那人……也叫茗谪。
第九世。他成了身份最为不堪的存在——
白狐妖王醉酒後强辱一名人族歌姬所生的半妖私生子,悠星诺。
自出生起,他便被视为妖族的耻辱,被生父锁在幽暗腥臭的地牢深处,不见天日,如同被世界遗忘的尘埃。
无人知晓他的存在。直到他那身份尊贵丶妖力强横的兄长——
真正的白狐王子悠落客,因修炼邪功走火入魔,妖气彻底失控,在北邙城掀起滔天血海。
地牢在剧烈的震动中崩裂,他才得以逃出生天,带着满身的伤痕与刻骨的卑微,隐姓埋名,拜入以斩妖除魔闻名的落隐门。
在落隐门的岁月,是黑暗中微弱的烛火。
那日,夕阳熔金,桃花纷落如雨。
他练完剑,汗水浸湿了额发,懒洋洋地倚着虬结的老桃树树干喘息。
那个总是沉默寡言丶面容木讷的师兄茗谪走了过来,手中拿着一枚崭新的丶编织着青色丝线的剑穗。
“师弟的剑穗……旧了。”
茗谪的声音低沉平直,没什麽起伏。
他不由分说地抓起悠星诺的手腕,动作有些生硬笨拙,低头专注地替他解下旧穗,换上新的。
悠星诺微微挑眉,任由他摆弄,唇角勾起一丝玩味的笑意:“师兄倒是……细心得很。”
他刻意拖长了语调。
茗谪抿着唇,没有回应,只是在系好结扣的瞬间,粗粝的指尖不经意地丶极轻地擦过悠星诺腕间一道尚未消退的淤痕。
那是他在地牢时被铁链磨出的旧伤。
悠星诺心中一动,忽然凑近,带着桃花香气的温热呼吸几乎拂过茗谪的耳廓,嗓音低沉蛊惑:“怎麽?心疼我?”
茗谪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耳尖瞬间染上薄红,猛地後退半步,拉开距离。
他依旧垂着眼,声音还是那般木讷平板,仿佛刚才的触碰只是意外:“……剑穗系好了。”
说完,转身就走,步伐有些匆忙。
那一刻,桃花树下,悠星诺望着那笔直却略显僵硬的背影,心中某个冰封的角落,似乎有细微的裂痕蔓延开来。
然而,这点微光在“大婚”之夜被彻底碾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