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念了?”阿洛仰起头,舌尖坏心眼地故意缓慢掠过下唇。
奇怪的好胜心一下子就被点燃了。迦涅调整着呼吸,抽出第二封信,斜斜瞪他一眼,真的从刚才停止的地方重新念下去:“这封信大概永远不会被你读到,所以我可以尽情——”
她唐突地吸了口气。
“尽情什么?”阿洛居然还追问。
迦涅揪住他的一缕头发,恼怒地扯了一下:“所以我可以,尽情说我,所有……没办法当着你的面说……的真心话。……”
十九岁的阿洛那充满着怨气和困惑的剖白,迦涅最后凭着强大的意志力,与阻力极力对抗着,磕磕绊绊地读完了。
但她念出来的句子大都如冰面上滑过的影子,只是平滑地溜了过去,来不及仔细辨析,就已经碎裂在冰下缓慢持续燃烧的潮涌里。
这好像正是某些人的险恶用心。
迦涅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已经有些迟了。
她记得十分清楚的是,在她走神松开指掌的时候,阿洛总会十分和善地提醒:
“拿好,别掉了。”
他的吐息像一阵无辜地拂过泉眼的微风,清泉是否奔涌,与它完全无关。
然后,他体贴地把皱巴巴的信重新塞回她手里。不止一次。
※
马车在路上额外多绕了一段,在天黑前驶入奥西尼家的温泉山庄。
乘客却磨蹭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下车。
迦涅义正词严地拒绝了阿洛去泡一下温泉‘放松’的提议。阿洛有点遗憾,但也没强求。
清洗过身体、换上轻便家居服的两人先到厨房集合。为了避免走漏风声,山庄里没有留任何侍者,于是做饭的重担自然落到了阿洛肩上。
他似乎早有准备,半个多小时就做了一顿有银庭本地风味的简单海鲜晚餐。
消耗过体力之后吃什么都会显得更加美味,迦涅没有吝啬称赞。
饭后迦涅提着灯,领着阿洛在山庄里转了转。这处产业原本是可以容纳几家人一起度假的规模,现在只有两个人在,进入夜里空荡荡的反而有点诡异。
但这份清静在他们独享夜空下的温泉时又成了值得珍惜的宝物。
两人笑闹着,在身体没反应过来之前,一前一后钻进暖融融的热水里。打湿的脸颊能感觉到些微冷意,但浑身的温暖占了上风。穿过袅袅的温热水汽,向远方看是丘陵树木上的银白积雪,抬起头便是丝绒般的天幕。
冬日的夜空黑得深邃,群星和尚不圆满的月亮都好像比夏季要更加澄澈一些。
“哦,我还没问候过贾斯珀,他对你不回流岩城过新年没有意见?”
迦涅靠在浴池边缘,懒洋洋的:“他今年也有自己的安排。”
阿洛扬起眉毛:“哦?”
“之后说不定有好戏看,但我也说不准会变成什么状况,所以你现在先别问我。”
“那我就不问了,本来我就对他的私人生活没多大兴趣。”
“其实……如果你到流岩城过新年,贾斯珀大概也不会激烈反对的。”
阿洛沉默了片刻后说:“我知道。但流岩城人还是太多了,风险太大。”
迦涅此前其实试探过,提出今年是不是干脆让阿洛到流岩城度过新年假日。但最后他们还是选择了在银庭会面。
避免贾斯珀和阿洛在节日时期吵起来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个理由。
在乌里不动声色的推动下,古典学派内部也开始有了更多转变革新的声音。但讽刺的是,主张由古典学派带头改变的人,恰恰也是对阿洛等人敌意最大的那批人。
迦涅作为政治玩家的资历还浅,晋升贤者也至少是好几年之后的事,现在她只能耐心等待、小心行事。
阿洛的处境一定程度上与她相似,但只有更加风波诡谲——随着希尔维的罪行逐步披露,阿洛身上背负的骂名少了一些,但还远远没到能够让所有人服气的地步。
目前革新派还没有出现第二个能像希尔维一样服众的领袖人物。
再加上古典学派立场开始松动,谨慎地接纳原本的主张革新的重要人物,原本就松散地因为‘对古典学派不满’而聚合起来的新学派,分裂的征兆越来越明显。
阿洛对于领袖位置没太大兴趣,他宁可一直在外面收集漂流物,然后把剩下的时间花在工房里捣鼓各种东西。但有的时候,局势在推着他往更高的位置走。
“不会一直这样下去的。”迦涅忽然说。
“我知道。”
“我有点口渴了。”迦涅手指一勾,两个杯子从浴池边缘飞了过来,里面装着蜜浆。
“干脆碰个杯?”阿洛笑笑地提议
在依言碰杯之前,她停下来思考了片刻:“为我们一起度过的又一年干杯?”
“也为之后会度过的每一年干杯。”
银杯相击,发出悦耳的一声响。
饮尽的空杯飘远了,谈笑的语声转低,泉水泼溅到池子边缘的响动变得清晰。
夜深了,空气里的冬意冷硬得像要凝结,水下的肢体却始终热意充盈。又开始下雪了,但雪花不可避免地,尽数在抵达水面前就在蒸腾的热汽中消融。
偶然有奇迹般地完整落到鼻尖发上的,也很快化作水滴,与汗珠一起抖落。
滴答,水珠点开一圈圈小小的涟漪。映在水中的齐整月色粼粼地荡碎,反复抵达池子边缘的水波尖上也在闪光,在这个昏暗而闪烁的夜晚里,最终难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