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长乐宫。
后殿只有烛火噼啪的声音,风声呼啸,司赞官黄礼云在屏风前候着,挥手,示意伺候的太监退下。
地面湿滑,庭院已提前洒扫过,厢房里拷着一个四五十岁、眉须皆白的男人,那男人木木愣愣、行动迟缓,远看如同老翁,坐在榻上。
——阿福。
对外也称福伯。
谁能想象,相府倒台、余党作鸟兽散,抄家的抄家、下狱的下狱,但昔年相府管事却安然躲过一劫,还被圣上暂时安置在眼皮子底下。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金屋藏娇。
黄礼云亲手摆下骨盅,说:“您用些茶点。”
那老者缓缓抬起头,向后缩了缩,警惕地望着他:“我不用这些,你把这些给相爷送去。”
如今哪儿来的什么相爷。
黄礼云觉得好笑,好笑着好笑着,又心惊肉跳,说:“再晚就凉了。”
他自认为还算体察上意,但越来越猜不透圣上想做什么。
福伯随陈纪安十载,已是老仆,相府势隆,圣上羽翼未丰时,也少不得避其锋芒、含屈忍辱,福伯迎来送往、总理相府这么多年,怎会不知道各中内情?
区区一介下人,早该杀之后快。
偏偏圣上保他活着。
他一时不知该用何面目来面对这个顽固的老者。
福伯径直打翻了食盅。
“您这是何苦。”黄礼云眼看着玉瓷的炊具被打翻,叹了口气,“……事主尽忠,这个道理咱家也明白,但形势比人强,圣上既然留您一命,就是您命不该绝,也该醒悟些好。”
哪怕无罪,进了诏狱也得剥层皮,看昨日的陈相就知道。
这把老骨头,哪容得下被折磨一遭。
福伯嘴唇颤抖,念念有词,依然是那一套说辞:“圣上不修德。”
相爷对圣上有大恩大德,圣上刻薄寡恩;相爷冤枉,圣上对不起相爷……这些话没听过一千也有八百次,翻来覆去说,黄礼云恨不得弹射起身,找个地缝钻进去。
有其主必有其仆。
这话谁爱听?
连死牢里那位都要掂量自己的轻重,不敢旧事重提,这挨千刀的自己不怕死,他怕。
“大错特错。”他阴冷地喝问,“臣子如何能施恩于主上?”
君忧臣忧、主辱臣辱,为人臣子,哪有上下易位的道理?
福伯浑身骤然一抖,仿佛惊醒。
他突然攥住黄礼云的袖口,眼睛浑浊,小心翼翼地问:“相爷还活着吗?”
他昨日梦到相爷被腰斩,尸体被悬在市槽,过路人都去撕他的肉,啖他的血。
去年冬天,将至新年,他曾代相爷抽过签筒,签筹不吉利,相爷却笑着拿走,说“没事”,自己另为自己卜过一卦,重算吉凶。
至于具体卦象怎样,除了相爷自己,没有谁清楚。
黄礼云没诳他:“只怕不日问斩。”
不日问斩,不日问斩——
福伯嘴里念了两遍,突然惨笑起来。
“呸。”他朝黄礼云吐出一口唾沫,恶狠狠地诅咒,“为虎作伥,你会遭报应的。”
·
这个“虎”是谁,不言而喻。
无法无天。
简直无法无天。
黄礼云简单地将脸擦净,脸色阴沉如冰,却不敢怠慢差事,从长乐宫离开,疾步走进偏殿。
宋如容在批折子,眉下隐有倦意,揉了揉眉心,抬目看向黄礼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