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星火(四)
广州的回南天来得猝不及防。墙壁渗着水珠,镜子蒙上白雾,连晾在阳台的衣服都能拧出水分。许莞靓被许景钟从被窝里薅出来时,窗帘上的霉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张,像幅抽象画。
“给你找了个活,”许景钟把一件深蓝色马甲扔到他脸上,马甲上印着“星芒咖啡”的logo,针脚歪歪扭扭,“明天去报道,店长是我学生的孩子,让你去学做咖啡,别一天到晚在家躺尸。”许莞靓把马甲扒下来,团成一团扔回沙发:“不去。”
“不去也得去!”许景钟的嗓门陡然拔高,震得茶几上的玻璃杯嗡嗡响,“人家老板看我面子才收你,月薪五千,包吃,还能学门手艺,你还想怎麽样?”“我想躺平。”
许莞靓重新缩进被窝,把自己裹成春卷。
当兵三个月,他的肌肉记忆还没消退,被子叠得方方正正,此刻却被他揉成了咸菜干。“躺平?你躺到棺材里去躺!”许景钟一把掀开他的被子,冷空气钻进来,冻得许莞靓一哆嗦,“明天早上九点,我亲自送你去,敢迟到一步,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第二天早上八点五十,许莞靓站在“星芒咖啡”门口,脸色比墙上的霉斑还难看。咖啡店藏在老骑楼里,招牌是褪色的黄铜字,门帘是蓝白条纹的粗布,看着像家开了几十年的老店。许景钟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靓仔,好好干,别给我丢人。”
店长是个清秀的年轻女人,姓陈,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看见许景钟,热情地打招呼:“许教授,您放心,莞靓这孩子一看就是老实人,我会好好带他的。”许莞靓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老实人?他打架的时候,这女人说不定还在给孩子换尿布。
陈店长把他领到操作间,指着一个穿粉色卫衣的女人说:“这是李奎季,你跟他学,他做咖啡是店里的招牌。”李奎季转过身,头发染成闷青色,发尾卷卷的,脸上化着淡妆,睫毛膏刷得纤长。
他上下打量许莞靓,突然笑了,声音像含着颗糖:“哟,这不是许教授家的大帅哥吗?终于肯从家里的皇位上下来了?”许莞靓皱眉:“你认识我?”“你爸天天在家长群夸你,”李奎季拿起围裙往他身上套,手指故意在他腰上捏了一把,“说你当兵拿了三等功,是全家的骄傲——不过看你这表情,不像很骄傲的样子啊。”
许莞靓拍开他的手,自己系上围裙。围裙有点小,勒得他肩膀发紧,像穿了件束身衣。“先从磨豆学起,”
李奎季指着咖啡机旁的磨豆机,“咖啡豆要磨成中细粉,颗粒均匀,像细砂糖那样,不然萃取出来的咖啡会苦得像中药。”许莞靓盯着磨豆机,像在看什麽危险武器。他这辈子没碰过这麽精细的东西,以前打架用的钢管丶练跆拳道踢的靶子,哪样不是糙得能刮破皮?“看着点,”李奎季按下开关,磨豆机发出嗡嗡的轻响,咖啡豆在金属槽里翻滚,“时间不能太长,二十秒正好,长了会发热,影响风味。”
许莞靓依葫芦画瓢,按下开关就松手。结果磨豆机没放稳,“哐当”一声摔在台面上,咖啡豆撒了一地,滚得到处都是。“哎哟我的祖宗,”
李奎季弯腰捡豆子,闷青色的头发垂下来,遮住半张脸,“这可是埃塞俄比亚的耶加雪菲,一杯卖三十八,你这一摔,半袋没了。”
许莞靓站在原地,手足无措。他突然有点想念军营,至少在那儿,做错事顶多被罚跑五公里,不用面对这些磨人的小颗粒。“算了算了,”李奎季把捡起来的豆子扔进垃圾桶,拍了拍手上的灰,“新手都这样,我第一次还把牛奶打翻在咖啡机里呢。来,教你拉花。”拉花比磨豆更难。
许莞靓握着奶缸的手抖得像帕金森,牛奶要麽没打发起沫,要麽打得太粗,倒在咖啡里像团呕吐物。李奎季在旁边看得直乐,拿出手机拍视频:“啧啧,许教授看到他儿子拉出这玩意儿,怕是要气晕过去。”
“别拍。”许莞靓的耳根有点红,不是羞的,是气的。他长这麽大,打架从没输过,跆拳道比赛拿过市级冠军,现在却被一杯破咖啡难住了,说出去能被以前的狐朋狗友笑掉大牙。“别急啊,”李奎季递给他一杯冰美式,“喝口冷静下。我跟你说,做咖啡跟谈恋爱一样,得有耐心,急不来。”
许莞靓猛灌了一大口,冰得牙床发麻。他瞥了眼李奎季的手机,屏幕上正放着部韩国漫画,两个男生抱在一起亲得难舍难分,画风露骨得让他眼睛疼。“你看的什麽玩意儿?”他皱起眉。
“《沉溺》啊,最近超火的,”李奎季把手机往他面前凑了凑,“攻是年下小狼狗,受是高冷学长,跟你和你那小堂弟有点像呢。”许莞靓的一口咖啡差点喷出来:“你胡说八道什麽?”“我可没胡说,”李奎季眨眨眼,笑得像只偷腥的猫,“你堂弟天天在店门口晃悠,不是看你是什麽?昨天还买了杯拿铁,坐窗边看了你一下午,眼睛都没眨过。”许莞靓的心猛地一跳。许诺来过?他怎麽不知道?“他什麽时候来的?”
“就你低头捡豆子那会儿,”李奎季用勺子搅着自己杯里的焦糖玛奇朵,“穿了件白色卫衣,头发好像染了点颜色,金棕色的,在阳光下跟混血儿似的,好多小女生偷偷拍照呢。”
许莞靓没说话,心里有点发堵。许诺这几天没再来烦他,他还以为对方终于放弃了,没想到是换了种方式——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偷偷看他,跟个变态似的。“他没进来?”
“没啊,”李奎季耸耸肩,“就买了杯咖啡,说等你下班,结果你爸来接你,他就走了。怎麽,你不待见他?”
“烦。”
许莞靓吐出一个字,继续跟那杯该死的拿铁较劲。傍晚快下班时,陈店长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莞靓啊,今天表现不错,明天早点来,争取独立看台。”
许莞靓点点头,脱下围裙,感觉浑身的骨头都在疼。他走出咖啡店,夕阳正把骑楼的影子拉得老长,李奎季趴在门框上冲他喊:“明天穿帅点啊,你堂弟说不定还来!”许莞靓没回头,快步往家走。路过便利店时,他进去买了包烟,刚点燃,就看见许瞳嘉和林薇薇走过来。
“哥,下班啦?”
许瞳嘉凑过来,闻了闻他身上的味道,“一股咖啡味,挺好闻的。”
林薇薇也笑着说:“许哥哥做的咖啡肯定很好喝,下次我去捧场。”“别来。”许莞靓把烟掐了,“难喝得要死。”
“怎麽会呢,”许瞳嘉挽着他的胳膊,“许诺说你做什麽都厉害,肯定一学就会。”许莞靓的脚步顿住了:“他跟你说的?”“是啊,”许瞳嘉点点头,“昨天在小区群里,他还问我你喜欢什麽口味的咖啡,我说你爱喝冰的,他说他也是。”许莞靓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小子,不光跟踪他,还从他妹妹嘴里套话,真是病得不轻。回到家,王桐做了他爱吃的白切鸡。许莞靓扒着饭,脑子里却全是李奎季说的话,还有那部露骨的韩国漫画。
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家族聚会时,许诺总爱偷偷跟在他身後,他爬树掏鸟窝,许诺就在树下举着篮子等;他跟人打架,许诺就躲在墙角看,等他打赢了,默默递上块创可贴。
那时候只觉得这堂弟闷得慌,现在想来,好像确实有点不对劲。“靓靓,发什麽呆呢?”王桐给他夹了块鸡腿,“明天去咖啡店,要不要妈给你做点便当?”“不用。”许莞靓摇摇头,扒完最後一口饭,起身往卧室走。关上门,他从抽屉里翻出一面小镜子,是王桐以前给他买的,他从来没用过。镜子蒙上了层水雾,他擦了擦,盯着里面的人看。
眉眼锋利,下颌线清晰,眼神里带着股狠劲,怎麽看都是纯爷们,跟李奎季手机里那些柔柔弱弱的受完全不一样。许诺怎麽会看上他?肯定是李奎季胡说八道。
他把镜子扔回抽屉,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可脑子里像有只蜜蜂,嗡嗡地叫,全是许诺那张脸——笑的,不笑的,染着金棕色头发的……“操。”许莞靓骂了句脏话,把枕头拽过来捂在脸上。他决定了,明天就把许诺的微信拉黑,再敢来烦他,直接一拳揍趴下。
二许莞靓故意迟到了半小时。他以为陈店长会骂他,没想到对方只是笑了笑:“没事,新手嘛,慢慢来。”李奎季早就到了,正坐在吧台後看漫画,见他进来,吹了声口哨:“哟,大帅哥终于肯赏脸了?快去换衣服,你的小迷弟快来了。”“什麽迷弟?”许莞靓一边换马甲一边问。“还能有谁,”李奎季朝窗外努努嘴,“你那金棕色头发的堂弟,车都停在对面了。”
许莞靓猛地转头看向窗外。果然,一辆白色特斯拉停在马路对面,许诺坐在驾驶座上,侧脸对着咖啡店,晨光透过车窗洒在他头发上,金棕色的发丝像镀了层金,鼻梁高挺,嘴唇的弧度柔和,确实像个混血儿,比平时多了几分张扬,少了几分温和。
“他怎麽又来了?”许莞靓的太阳xue突突直跳。“谁知道呢,”李奎季笑得一脸暧昧,“说不定是来看你的。快去磨豆,我帮你盯着,他进来了我叫你。”许莞靓没理他,闷头磨豆。
这次没手抖,颗粒磨得均匀,连李奎季都夸了句“有进步”。他刚把咖啡豆倒进咖啡机,就听见李奎季喊:“来了来了,你的小堂弟进来了!”许莞靓的後背瞬间绷紧。他故意低着头,假装没听见,手指飞快地操作着咖啡机,心里盘算着怎麽才能让这尊大佛赶紧走。
“一杯拿铁,要冰的,”熟悉的声音在吧台前响起,带着点刻意压低的磁性,“再加一份浓缩,谢谢。”许莞靓没擡头,拿起杯子开始打奶泡。他的手很稳,比昨天进步多了,牛奶在奶缸里旋转,打出细密的泡沫,像朵云。“哥。”许莞靓的手一抖,奶缸差点掉地上。
他深吸一口气,擡起头,正对上许诺的眼睛。阳光从玻璃窗照进来,落在许诺的头发上,金棕色的发丝泛着光泽,浅褐色的瞳孔里像落了片金箔,亮得惊人。他今天穿了件黑色高领毛衣,外面套着件驼色大衣,领口露出一小截银色项链,衬得皮肤雪白,确实比平时更像混血儿,好看得有点晃眼。许莞靓的心跳漏了一拍,不是因为心动,是因为震惊。
他一直知道许诺长得不错,但从没觉得有这麽……扎眼。尤其是那头发,金棕色的,在普遍黑发的广州街头,简直像根移动的避雷针。“看什麽?不认识了?”许诺的嘴角弯了弯,露出个恰到好处的笑,“我妈说染个头发换个心情,好看吗?”许莞靓移开目光,拿起奶缸往咖啡里倒牛奶。
他的动作有点急,拉花歪歪扭扭,像条挣扎的虫子。“好看个屁。”他低声说,声音有点哑。“哥说不好看,那我明天就染回来。”许诺的语气带着点委屈,眼神却像鈎子,牢牢地盯着他。许莞靓没接话,把做好的拿铁推到他面前,杯沿还沾着点奶泡。
他能感觉到周围有几道目光落在他们身上,都是店里的女顾客,正偷偷打量许诺,交头接耳,脸上带着花痴的笑。“谢谢哥。”许诺拿起杯子,指尖故意碰了碰他的手背,温热的触感像电流似的窜过去。许莞靓猛地缩回手,转身去擦吧台,假装很忙。他听见李奎季在旁边跟许诺搭话:“帅哥,你这头发在哪染的?颜色真好看,我也想去试试。”
“就在天河城那家‘星造型’,”许诺笑着说,“我可以把发型师的微信推给你。”“好啊好啊,”李奎季笑得像朵花,“对了,你是这位帅哥的弟弟啊?长得真不像,你比他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