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梦小藕芽三
莫秋榆正瞧着荷塘里那对墨鲤白鲤绕着圈游,闻言随口道:“大概会吧,说不定在荷叶底下打呼噜呢。”
“才不会,”穗无厌皱着小眉头,“沧先生说鱼没有眼皮,闭不上眼睛的。”
莫秋榆转头看沧纤辰,对方正坐在竹椅上翻书,指尖拈着书页的动作顿了顿,没回头,却轻轻“嗯”了一声。阳光落在他翻书的手上,指节分明,连指甲盖都透着点薄粉。
莫秋榆心里忽然有点痒,像被荷叶上的露珠溅了下。他低头捏了捏穗无厌的脸:“就你知道得多。”
穗无厌不服气,从他怀里挣出来,跑到沧纤辰脚边,仰着脸问:“先生,那鱼怎麽分辨白天黑夜?”
沧纤辰合上书,目光落在荷塘里。此时的日头已不像正午那般烈,斜斜地淌在水面上,把锦鲤的影子拉得老长,那墨鲤与白鲤仍在追逐,尾鳍搅起的波纹里,晃着细碎的金光。
“看水里的光。”他声音很轻,像风拂过荷叶,“光淡了,就沉下去歇着。”
穗无厌似懂非懂,蹲在地上用树枝画着圈,嘴里念念有词,大概是在画那两条鱼。莫秋榆看着她的小背影,又看了看沧纤辰,对方已重新翻开书,只是目光没落在书页上,分明也在瞧着荷塘。
廊下很静,只有书页翻动的轻响,穗无厌画圈的沙沙声,还有远处偶尔传来的蝉鸣。莫秋榆忽然觉得这样挺好,像塘里的水,慢慢悠悠的,连风都带着点懒,他不自觉地哼起了调调儿,沧纤辰擡眸看着靠在檐柱边的莫秋榆,双脚耷拉在荷塘里晃来晃去,荡起凌波微浪“凉快得很!”
不知过了多久,穗无厌画累了,又跑回莫秋榆身边,拽着他的袖子往荷塘边拉:“去看看鱼歇了没。”
莫秋榆被她拽得踉跄了下,差点跌进池子里,回头瞪沧纤辰:“不管管?”
沧纤辰合上书,站起身,顺手拿起石桌上的小披风:“去吧,别靠太近。”
三人往塘对边儿上去,穗无厌跑在最前面,小小的身影在荷塘边的柳树下晃。莫秋榆走得慢,能看见沧纤辰的衣摆被风扫着,偶尔与自己的袖子蹭到一起,像塘里那两条总挨在一起的鱼。
“昨日的莲子,”莫秋榆忽然开口,声音有点干,“你真要拿去炖粥?”
“嗯。”沧纤辰侧头看他,目光里带着点笑意,“省得某人再拿生莲子祸害人。”
莫秋榆耳尖一热,刚要反驳,却见穗无厌在塘边惊呼一声。两人快步走过去,只见那墨鲤忽然跃出水面,银白的肚皮在光里闪了下,又“扑通”落回水里,溅了穗无厌一脸水珠。
小姑娘不但不怕,反而拍着手笑,脸上的水珠亮晶晶的,像沾了碎星子。莫秋榆伸手想给她擦,沧纤辰已先一步掏出帕子,动作比他轻柔,指尖擦过她脸颊时,连带着鬓角的碎发都捋顺了。
莫秋榆的手僵在半空,又默默收了回来。他望着塘里重新缠在一起的墨鲤与白鲤,这日头落得好像慢了些,连风都带着点黏。
穗无厌吵着要去摘荷叶当帽子,莫秋榆牵着她往塘边的石阶走,沧纤辰跟在後面,手里还拿着那件小披风。水面的光又淡了些,把三人的影子投在地上,穗无厌的影子小小的,总在他和沧纤辰的影子中间晃,像株刚冒头的莲,怯生生的,透着股鲜活气。
莫秋榆忽然想起断竹崖的栈道,那时他总觉得前路晃得慌,此刻踩着塘边的实地,听着穗无厌的笑闹,还有身後那人的脚步声,倒比任何时候都安稳。他低头看了看牵着的小手,又回头瞥了眼沧纤辰,对方正望着他,眼里的光比塘水润。
莫秋榆猛地转回头,心脏跳得像被那墨鲤溅起的水花砸中,咚咚的,连带着脚步都乱了半拍。
穗无厌摘了片最大的荷叶扣在头上,叶梗还在脖子後面晃悠,跑起来像只摇摇摆摆的小鸭子。她举着荷叶冲到莫秋榆面前,得意地仰着脸:“莫哥哥,我像不像荷花仙子?”
莫秋榆故意皱眉,伸手扯了扯叶梗:“像偷荷花的小贼。”
穗无厌气鼓鼓地转身,扑到沧纤辰身边告状:“先生你看他!”
沧纤辰伸手扶了扶她歪掉的荷叶帽,目光扫过莫秋榆,嘴角噙着点似有若无的笑:“不像贼,像刚从塘里冒出来的藕芽。”
“藕芽是什麽?”穗无厌追问,小手揪着沧纤辰的衣摆晃。
“就是……”沧纤辰顿了顿,目光落在塘边刚冒头的新绿上,“埋在泥里,慢慢长叶开花的东西。”
莫秋榆在一旁听着,忽然想起小时候挖藕,弄得满身泥,被祖父追着打,还是沧纤辰把他拽到荷塘里躲着,两人在齐腰深的水里扑腾,惊得锦鲤乱跳。那时的荷叶也像这样密,遮住了大半的天,只有细碎的光漏下来,落在沧纤辰湿透的发梢上。
“想什麽?”沧纤辰走到他身边,声音里带着点湿,大概是刚被穗无厌泼了水。
莫秋榆回过神,见穗无厌正举着荷叶往沧纤辰身上扇风,忙道:“没什麽,在想这荷叶够不够包你俩。”
穗无厌咯咯地笑,沧纤辰却忽然擡手,指尖擦过他的鬓角。莫秋榆一愣,只觉那处有点痒,像落了片荷叶的绒毛。
“有片碎瓣。”沧纤辰收回手,指尖捏着点粉白的荷瓣,随手扔进塘里,“刚被风吹上的。”
水面荡开一圈细浪,那荷瓣打着旋儿飘远,正好落在追逐的墨鲤与白鲤中间,两条鱼竟绕着瓣儿转了半圈,才摆尾游开。
莫秋榆的心跳忽然慢了半拍,像被那圈细浪荡了下。他别开脸,假装看穗无厌玩闹,耳尖却比荷叶还烫。
日头渐渐斜得更厉害了,把荷塘染成一片暖黄。穗无厌玩累了,靠在沧纤辰腿上打哈欠,荷叶帽滑落在地,露出乱糟糟的头发:“莫哥哥,我要听故事……”
平时让莫秋榆干什麽都行,为独就是不能让他讲故事,可知对一个天生学渣是要命的,“回去给你讲个……”他望向荷塘里的嬉戏鲤鱼“讲个小鲤鱼跃龙门!”
“好。”
“回去吧。”沧纤辰抱起她,顺手捡起地上的荷叶,递给莫秋榆,“拿着,给你的‘贼赃’。”
莫秋榆接过荷叶,叶面上的水珠顺着纹路往下淌,滴在他手背上,凉丝丝的。他跟在沧纤辰身後往回走,看着对方抱着穗无厌的背影,忽然觉得这画面很稳,像栈道上并排走的影子,晃是晃了点,却总不会散。
快到廊下时,穗无厌已经睡熟了,小脑袋歪在沧纤辰肩上,嘴角还挂着点笑。莫秋榆轻手轻脚地去接,却被对方按住手。
“别动,”沧纤辰声音压得很低,“刚睡着。”
他抱着孩子径直往紫莲室走去,莫秋榆跟在後面,手里的荷叶被风掀得哗啦啦响。廊下的石桌上,那本没看完的书还摊着,阳光已爬到书页的边缘,再往前一点,就要漫过沧纤辰方才停驻的那行字。
莫秋榆忽然想,这样的日子要是能长点就好了,像这荷叶上的纹路,慢慢悠悠地铺展开,不用急着去哪,也不用怕什麽,就守着这塘荷,这两人,从日头刚冒尖,到月光爬上檐角。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荷叶,忽然快步追上沧纤辰,把荷叶往他头上一扣,趁对方愣神的功夫,转身就跑,嘴里还喊着:“藕芽先生,慢点走!”
沧纤辰扶着头上的荷叶,看着他跑远的背影,眼底的笑意漫出来,像塘里被风拂过的涟漪,一圈圈,荡得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