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梦小藕芽二
午後日头西斜,道宗荷塘的荷花早已开得泼天似的。碧叶层层叠叠,挤得水面密不透风,风过处,绿浪翻涌,浪尖上的荷花便跟着晃,粉白的瓣儿压着胭脂色的蕊,连塘边的青石栏上都落了些残瓣,像是被风从塘心推上岸的碎霞。
莫秋榆牵着穗无厌往塘边去,水里锦鲤摆尾,红的丶金的搅起碎光,最醒目的是条墨鲤与白鲤,尾鳍相扫时荡开细浪,绕着圈儿似在追玩。
“无厌你瞧,”莫秋榆忽然勾了勾唇角,眼尾挑着点促狭,“那两条瞧着敦实,炖了汤定鲜。”他解了外袍往岸边石上一撂,“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捞来给你加餐。”
穗无厌蹲在柳荫下,小手扒着青石沿:“莫哥哥当心。”
莫秋榆刚要解内衫系带,身後忽然有脚步声近了。他猛地回头,正撞见沧纤辰立在塘边,玄色衣袍映着荷叶的碧,目光落在他半敞的衣襟上,眉峰微微蹙着,像是见了什麽费神的事。
“你怎麽来了?”莫秋榆肩头一耸,脚下青苔一滑,身子直往後仰。
“噗通”一声,塘水漫过腰腹,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岸边的青石。莫秋榆挣扎着站起时,湿衣贴在身上,发梢滴着水,顺着下颌线往下滚,连睫毛上都挂着水珠。
沧纤辰站在岸边,指尖动了动,终究只擡手按了按额角,声音平得没什麽起伏:“道宗的锦鲤,是镇塘的,你也敢动?”
“我……”莫秋榆抹了把脸,水珠顺着脖颈滑进衣领,“给无厌补补罢了。”
“补得让宗主罚你抄百遍心法?”沧纤辰弯腰捡起他的外袍,递过去时,目光扫过他滴水的发梢,没再说话。
莫秋榆悻悻接了衣,湿衣裹得难受,却仍梗着脖子:“抓不得鱼,摘个莲蓬总不碍事。”
换过干衣再来时,夕阳已把荷塘染成金红。荷叶挨挨挤挤铺到岸边,莫秋榆伸手便摘了个碗口大的莲蓬,塞给穗无厌:“拿着,甜呢。”
那莲蓬沉甸甸的,比穗无厌的小脸还大。她刚抱在怀里,胳膊一软便坐倒在地,莲蓬“咚”地滚到一边。
莫秋榆弯着腰笑,肩头都在颤:“这就扛不住了?一个莲蓬就压得你坐地上,换了我,一胳膊能扛几十个。”
穗无厌瘪着嘴要哭,沧纤辰已走过来,弯腰将她抱起,指尖替她拂去裙上的草屑,动作轻得很。
回清云室时,暮色已漫了进来。莫秋榆盘腿坐在地上,把那大莲蓬抱在怀里,掰出颗青莲子递到穗无厌嘴边:“尝尝,没煮过的才好,脆着呢,比糖还甜。”
穗无厌含进嘴里嚼了嚼,小脸皱成一团,腮帮子鼓鼓的,像是吞了什麽涩物。
莫秋榆没瞧见,又掰了颗转向沧纤辰,直接往他嘴边送:“你也试试?”
沧纤辰刚要张口,却见穗无厌忽然晃了晃,嘴角溢出些白沫,“咚”地倒在地上。
“无厌!无厌!”莫秋榆声音陡然拔尖,猛地扑过去将孩子搂在怀里,指尖抖着探她鼻息,“怎麽回事?醒醒!你醒醒啊!”
沧纤辰已伸手将穗无厌抱过,指腹按在她腕间,脸色骤然沉下去。莫秋榆急得额角青筋直跳,抓着沧纤辰的胳膊猛晃:“她怎麽了?说话啊!”
正乱着,门外“砰”一声巨响,木门被人踹得脱了门闩,陈涧提着药箱闯进来,见室内情景,药箱“哐当”砸在地上:“这是怎麽了?”
他看清穗无厌双目翻白丶嘴角淌沫的模样,腿肚子都软了,扑过来扒开孩子的嘴看了看,又捏着她的下巴灌了口气,回头冲两人低吼:“你们给她吃了什麽?这是莲心的寒毒发作了!”
“生莲子……”莫秋榆声音发颤,眼圈都红了,“我以为……”
“别废话!”陈涧手忙脚乱打开药箱,从锡罐里倒出颗乌黑的药丸,撬开穗无厌的嘴塞进去,又冲莫秋榆吼,“水!温水!”
莫秋榆跌跌撞撞扑到桌边倒水,手一抖洒了大半,沧纤辰接过碗,小心地往孩子嘴里灌。药丸混着温水咽下去,过了片刻,穗无厌喉咙里总算发出点细微的响动。
陈涧抹了把冷汗,瘫坐在地上喘气:“万幸带了解毒丸……这事千万别让宗主知道,不然你们俩的皮都得被扒下来。”
莫秋榆把穗无厌抱到床上,寸步不离守着,连晚饭送来都没动一口,只盯着孩子的脸,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湿意。沧纤辰在一旁陪着,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一动不动像两座石像。
夜深时,莫秋榆终是撑不住,趴在床沿睡了过去,嘴角淌着点口水,还无意识地含着一缕散落在颊边的头发,脑袋歪着,看着有些狼狈。沧纤辰望了他片刻,又看了眼床上呼吸渐匀的穗无厌,起身将莫秋榆打横抱起,轻轻放在穗无厌身侧,从床头牵过被子盖在他身上。
窗外不知何时起了霜,道宗的夜总这样,明明没见雪落,晨起却满院皆白。沧纤辰坐到桌前,执起毛笔,在宣纸上写下几行字:“竹有清,木有心,云怜君晓,渡霾纤辰。”笔尖悬在纸上,墨滴晕开时,他忽然擡眼——莫秋榆翻了个身,手搭在了穗无厌的小肚上,睡得正沉。
天快亮时,穗无厌忽然动了动,小眉头皱着,喉咙里发出细弱的哼唧。莫秋榆猛地惊醒,下巴磕在床沿上也顾不上疼,凑过去轻声唤:“无厌?醒了麽?”
孩子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眼神还有些发直,看了他半晌才哑着嗓子喊:“莫哥哥……”
“哎,在呢。”莫秋榆松了口气,刚要伸手去摸她的额头,却见沧纤辰已端着温水过来,另一只手里还捏着颗蜜饯。
“先喝点水。”沧纤辰把碗递到莫秋榆手里,自己则剥了蜜饯的糖纸,将那枚晶莹的梅子递到穗无厌嘴边,“含着,能缓些苦。”
穗无厌含住蜜饯,小脸上慢慢有了点血色。莫秋榆喂她喝了水,见她精神好些,才想起自己昨夜的蠢事,耳根子发烫,讷讷道:“都怪我,不该让你吃那生莲子。”
“不怪莫哥哥,”穗无厌含着梅子,说话含混不清,“是我自己要吃的。”
正说着,门外传来轻叩声,陈涧提着食盒进来,见穗无厌醒了,脸上的愁容散了大半:“醒了就好,我炖了小米粥,喝点养养胃。”
他把粥碗搁在桌上,又从药箱里拿出个小瓷瓶:“这是解毒的汤药,每日三次,喝三天就没事了。”说罢瞪了莫秋榆一眼,“下次再胡闹,我就把你扔去後山喂狼。”
莫秋榆难得没顶嘴,只挠了挠头,看着穗无厌小口喝粥的模样,嘴角忍不住往上扬。
吃过早饭,穗无厌靠着床头玩那半根断竹,莫秋榆坐在地上给她讲断竹崖的事,说到栈道晃得像要塌,孩子吓得瞪圆了眼。沧纤辰坐在窗边翻医书,偶尔擡眼,目光掠过莫秋榆被晨光染成金棕色的发梢,又悄悄落回书页上。
午後阳光正好,莫秋榆抱着穗无厌去廊下晒太阳,沧纤辰跟在後面,手里拿着件小披风。廊下的石桌上摆着陈涧送来的点心,莫秋榆拿起块芙蓉糕要喂穗无厌,却被她躲开:“我想吃鲜花饼。”
莫秋榆一怔,忽然想起沧纤辰那日塞给他的油纸包,忙摸了摸袖袋——竟还在。他拆开纸包,递了块给穗无厌,又拿了块往沧纤辰嘴边送,这次对方没躲,张口含了进去。
“怎麽样?”莫秋榆挑眉,“西街铺子的,甜得刚好。”
沧纤辰慢慢嚼着,目光落在他沾了点饼屑的唇角,忽然擡手,用指腹轻轻蹭了蹭。莫秋榆像被烫到似的往後缩,却撞进对方含笑的眼里,那笑意比饼还甜,漫得人心里发慌。
穗无厌举着鲜花饼凑过来:“沧先生,你看莫哥哥脸红了。”
莫秋榆猛地转头,耳尖红得要滴血。沧纤辰收回手,指尖还留着点饼屑的甜,他望着远处荷塘里依旧游得欢的墨鲤与白鲤,忽然低声道:“下午我去西街,再买些回来。”
莫秋榆没应声,只低头逗穗无厌,阳光落在他脸上,暖得像要化开来。廊下的风卷着花香漫过来,混着饼的甜气,竟比那日在断竹崖的药香,还要让人安心。
廊下的风带着荷香漫过来,吹得檐角铜铃轻响。穗无厌靠在莫秋榆怀里,睫毛上还沾着点阳光,忽然睁开眼,小手拽了拽他的衣袖:“莫哥哥,鱼会睡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