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弥漫在空气中的,是锦华国首都特有的丶浸润了百年哀愁的湿冷雾气。
它不同于海风那种带着咸腥的丶直白的凛冽,而是粘稠丶无声,带着腐烂枯叶与冰冷石板混合的气息,如同这座刚刚从噩梦中挣扎醒来丶却依旧满身伤痕的都城无声的叹息,悄然包裹住一切。当那艘在无光之海中颠簸了数日的接应船,像一尾疲惫的幽魂,悄无声息地泊入一处早已废弃丶被世人遗忘的旧码头时,周遭没有喧嚣,只有死寂。
河水拍打着长满绿苔的石阶,发出沉闷而压抑的“噗丶噗”声。远处,被浓雾笼罩的城市轮廓,像一头沉默的丶匍匐在地的巨兽,连昔日辉煌的轮廓线,都被这片象征着创痛的灰色雾气模糊丶吞噬。
安洁深吸了一口这冰冷而熟悉的空气,那股属于故土的味道,此刻却像一把钝刀,缓慢地丶一寸寸地割着她的肺腑。她回过头,看向蜷缩在船舱最阴暗角落里的那个身影。
莫丽甘。
或者说,是莫丽甘的残骸。
她身上裹着一件不知从哪里找来的丶宽大厚重的黑色斗篷,兜帽被安洁拉得很低,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她整张脸,只在阴影的缝隙里,偶尔露出一截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下颌,和几缕被冷汗浸湿丶黏在皮肤上的银色发丝。她彻底地丶沉重地昏迷着,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神性的丶摔得支离破碎的石雕。那曾经象征着绝对权力的身躯,此刻只是一个毫无反应的丶沉甸甸的负累。失去左臂的袖管被安洁用布带细心地系起丶固定在胸前,而那只曾搅动帝国风云的丶完好的右手,则虚弱地丶无意识地垂在身侧,随着每一次极其微弱的丶几乎难以察觉的呼吸,微微起伏。
在海上的那些日夜,是安洁从未想象过的炼狱,却也是她亲手为自己铸就的丶唯一的王国。她用那双曾被莫丽甘引导着下棋丶也曾颤抖着为她处理伤口的手,独力扮演起了“医者”与“守护者”的双重角色。她用船上仅有的烈酒和烧开的海水,一遍遍为莫丽-甘清洗那狰狞的丶时刻有感染恶化风险的伤口。她用一把在火上烤了又烤的破旧餐刀,割开溃烂流脓的皮肉,引流出那些致命的污秽。
当莫丽甘因持续高烧而陷入深度昏迷,身体在寒冷的海风中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时,是安洁用自己那同样冰冷的丶瘦削的身体紧紧抱着她,试图用自己微不足道的体温,为她驱散那来自灵魂深处的丶足以致命的寒意。
她将难以下咽的干粮嚼碎,混合着清水,像喂养一只濒死的雏鸟一样,一点点地丶撬开那紧闭的丶干裂的嘴唇,将维系生命的热量渡进去。
她知道,她们之间的关系,早已在那场毁灭性的爆炸和她亲手挥下的手术刀中,被彻底地丶不可逆转地颠覆了。不再是将军与俘虏,不再是施虐者与受害者。
而是守护者与她唯一的丶濒死的珍宝。
是她,安洁,用自己的双手,将莫丽-甘从死亡的泥沼中强行拖拽了出来。所以,莫丽-甘的命,是她的。这具残破的身体,这个脆弱的灵魂,连同她所有的痛苦丶挣扎丶荣耀与耻辱,都理所当然地丶完完全全地属于她。
这认知,荒谬丶病态,却成了安洁在这片茫茫末世中,唯一能抓住的丶赖以生存的浮木。
“该上岸了。”安洁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她弯下腰,极其费力地将莫丽-甘的一只手臂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另一只手则穿过莫丽甘的後腰,以一种近乎拥抱的姿态,用自己瘦削的丶几乎要被压垮的身体,支撑起那具完全失去知觉丶如同一块沉重顽石般的身躯。
踏上那湿滑的丶布满青苔的石阶,一股更浓重丶更压抑的气息扑面而来。昔日繁华的街道,如今空旷而萧索。道路两旁的商铺大多门窗紧闭,木质的招牌在湿冷的雾气中褪色丶腐朽。偶尔有几个行人匆匆而过,也都是低垂着头,用灰色的头巾或破旧的帽子将脸遮得严严实实,脚步声在寂静的街道上显得空洞而急促,像一群生活在巨大阴影下的丶惊恐的老鼠。
她下意识地将怀中的莫丽甘抱得更紧,用自己的身体将她完全遮挡在靠近墙壁的一侧,加快了脚步,拐进了一条更加狭窄丶偏僻的小巷。她必须尽快找到一个落脚点,一个能将这件“危险品”彻底藏匿起来的地方。
然而,在巷子的尽头,一个临时的“战後身份登记处”,拦住了她们的去路。几名穿着褪色丶磨损严重的锦华国军服的士兵,正靠在一张破旧的木桌旁,百无聊赖地处理着寥寥无几的登记事宜。一面同样褪色丶沾着泥点的锦华国旗帜有气无力地搭在旗杆上,无声地诉说着这个国家的疲惫与新生。
安洁的心,在那一刻,沉入了冰冷的谷底。
她别无选择。她只能半拖半抱着莫丽甘,沉默地走向那个代表着新秩序的关卡。
登记桌後坐着两名士兵。一位是中士,年纪稍长,脸上的风霜如同刀刻,眼神浑浊却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丶近乎麻木的严厉。另一位是下士,年轻许多,脸上还带着一丝未脱的稚气,但眼神却很亮,充满了好奇与警惕。
“姓名?”中士头也不擡地问道,声音嘶哑而严厉,像一块在沙地上拖行的石头。
“安洁。”安洁报出了那个早已被她遗忘在废墟之下的名字,这个名字,此刻从她口中说出,竟带着一种恍如隔世的陌生感。
中士的笔尖一顿,她猛地擡起头,那双浑浊而锐利的眼睛,如同鹰隼般,死死地盯住了安洁。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目光在她那身虽然破旧丶却依稀能看出精致剪裁的制服上停留了片刻,又落到她那张虽然苍白丶却依旧难掩秀美的脸上,眼神里瞬间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怀疑。
“贵族?”她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嘲讽,“还能在这种时候,穿得这麽‘干净’,本事不小。”
安洁的心猛地一沉,但她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她只是平静地回视着对方,冰蓝色的眼眸里不起一丝波澜。
中士似乎被她这平静的姿态激怒了。她的目光越过安洁,落在了她怀中那个被包裹得严严实实丶如同一个巨大谜团般的身影上。
“她呢?”她用下巴点了点莫丽甘的方向,语气变得更加不善,“身份?怎麽伤成这个样子?”
站在一旁的年轻下士,也下意识地将手中的步枪握紧了一些,目光警惕地在莫丽-甘身上扫视。
“伤得很重,在发烧,昏迷了。”安洁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冷意。
“我不管她伤得重不重!”中士猛地一拍桌子,发出一声巨响,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刺耳,“每一个在这座城里喘气的人,都必须接受检查!把她的兜帽摘下来!这是规矩!”
空气,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安洁的身体,在那一刻,绷紧如弦。她知道,这是最关键的时刻。莫丽甘这张脸,一旦暴露,後果不堪设想。
“她伤在脸上,经不起折腾,更不能见风。”安洁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掷地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