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高烧退去後的世界,并未恢复清明,反而沉淀为一种更加粘稠的丶灰蒙蒙的寂静。安洁的世界,被压缩进楼下这间冰冷的斗室。这里没有污浊的喧嚣,没有窥探的恶意,只有四面高墙和一扇永远紧闭的门。
这死寂,是莫丽甘“恩赐”的庇护,也是一个更精致的囚笼。
醒来後的第一个清晨,她发现床头多了一杯温水和一片干净的黑面包。没有纸条,没有言语,只有这冰冷的丶维持生命的物证,无声地宣告着她新的生存法则:她的存在,她的温饱,她的每一次呼吸,都悬于楼上那个女人的意志。
那句在高烧谵妄中脱口而出的哀求——“别丢下我”——如同一根烧红的钢针,反复烙烫着她清醒後的每一寸神经。巨大的丶无地自容的羞耻感,混合着一种更深沉的丶连她自己都无法解析的恐惧,将她死死钉在原地。她不敢去回忆,不敢去深思,那句话背後,是何等彻底的灵魂崩塌。
她只能接受。
如同溺水者接受了将自己按入水中的那只手,偶尔会施舍般地将自己提起,给予片刻喘息。
接下来的两天,形成了一种诡异而死寂的“日常”。清晨,铃会像一个精准的机械,将食物和水放在门口,不多言一句,冰冷的目光扫过她,像在确认一件物品的状态。然後,门会关上,将她重新封存于这片真空般的孤寂里。她能听到楼上偶尔传来的丶莫丽甘军靴踩在地板上的沉稳回响,那声音,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也像这片无边死寂中,唯一能证明时间仍在流逝的节拍器。
她开始无意识地追逐那声音。在寂静中,她的听觉变得异常敏锐,能分辨出那脚步声的细微变化——从窗边踱步到桌前的从容,或是处理军务时的短促停顿。这追逐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驯服。她的整个世界,被简化为对楼上那个意志的被动感知。
恐惧依旧存在,却被一种更深沉的麻木和一种病态的“安稳”所覆盖。至少,莉莉暂时是安全的。至少,她没有再被带到那个充满屈辱和侵犯的办公室。这“安宁”,是毒药,她却不得不饮下。脸颊上那道血痕早已消失,但那被标记的灼痛感,却渗入了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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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上。莫丽甘的办公室。
空气凝滞如冰。莫丽甘端坐在桌後,指尖无意识地拈着一枚冰冷的金属镇纸。她的目光落在摊开的防区地图上,视线却仿佛穿透了纸张,落在了更深丶更危险的棋盘上。
女皇的仪仗,如同一片携带着雷霆震怒的乌云,正向她头顶缓慢而坚定地压来。
而铃,她的副官,正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丶混杂着焦灼丶愤怒与一丝绝望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她。
“将军,”铃的声音压抑着,如同即将崩断的弓弦,“三天。我们只剩下不到三天的时间。那根‘钉子’还埋在我们的骨肉里,而您……”她停顿,似乎在寻找一个不那麽冒犯的词,最终却只剩下赤裸裸的质问,“……却无动于衷?”
莫丽甘的目光,从地图上那条通往东线的补给路线上缓缓移开,最终落定在铃的脸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像无形的重压,让铃的呼吸一滞。
“将军!”铃的音量不由自主地提高,又被她强行压下,只剩下剧烈的颤抖,“是为了那个锦华国的俘虏吗?!您对她的‘兴趣’,已经重要到可以无视迫在眉睫的危机了吗?”
莫丽甘没有回答,只是缓缓站起身,绕过宽大的办公桌,踱步到窗边。她的背影孤高而凛冽,仿佛一尊与世隔绝的冰雕。
长久的沉默,如同酷刑般一寸寸地凌迟着铃的神经。她看着将军的背影,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攫住了她。她感觉自己像在对着一座冰山呼喊,所有的忠诚丶焦急和愤怒,都被那绝对的冰冷吸收丶消解,得不到任何回应。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您!”铃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破碎的丶近乎哀鸣的绝望,“是那个女人!是她迷惑了您!她才是威胁!”
莫丽甘终于有了动作。她转过身,赤红的瞳孔里一片沉静,仿佛在审视一个不相干的物件。“你认为,‘钉子’是谁?”
这句平淡的反问,让铃的心脏猛地一缩。她立刻答道:“我不知道!但只要您给我权限,我……”
“不必了。”莫丽甘打断了她,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疲惫。“因为这颗‘钉子’,从来就不存在于我们身边。”
铃愣住了,瞳孔中满是困惑。
莫丽甘缓步走回桌边,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指尖在地图上,从她们的驻地,到东线战场,再到女皇仪仗此刻所在的行省,划出了一条冰冷的丶致命的三角闭环。
“我们的驰援部队前脚刚走,陛下的车驾後脚就到。”莫丽甘的声音平稳得可怕,“时间丶路线丶兵力……这一切,都衔接得太过完美。能知晓这一切,并能调动禁卫军丶影响陛下行程的,只有一个人。”
铃的呼吸瞬间凝固了。一个可怕的丶她甚至不敢去想的名字,浮现在她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