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拐杖
两小时前,贺奕坐在窗前的轮椅上,微微偏头往外看了一眼,片刻又烦躁地收回了眸光。
这里是他家,建成不到十年的小区,说不清算新还是算旧。若仅从外表来看,环境还算不错,绿荫掩映,蝉鸣树桑。可一旦进来,无论是斑驳的墙皮还是渗水的窗台,入眼可见全是开发商的敷衍。
阳光正好,树影婆娑,几个小孩追逐着嬉笑,丝毫不在意环境的恶劣。水影斑驳陆离,映衬春和景明,童真显得格外喧嚣。。。。。。
“真吵啊——”他掏了掏耳朵,撑着轮椅扶手没费什麽力气地站起来,一巴掌拍上了窗。“破小孩儿,还不送学校,等着变成丈育吧!”
他尽量忽视着空地上的中年夫妻,可周围没有别人,女人又穿着鲜艳,贺奕的视线在滑过那一小块空间时,还是不由自主被拉了过去。
女的手里提着暖壶端着脸盆,男人抱着一个被褥捆成的卷,正调整位置往打开的後备箱里放。
那架势。。。。。。像是某些垃圾电视剧里丑化的农民工准备背井离乡再也不回来了似的。
热烈的阳光刺穿玻璃,在人眼附近嚣张地打了个光又快速缩了回去,悄无声息溜远。贺奕揉了揉被晒得酸涩的眼角,跌回轮椅,手掌胡乱地划拉着,打翻了床边前两天刚拿回来的新校服。
校服嘛,几乎所有学校都大差不离,更何况只是同校不同届。
这件的样式跟他柜子底下另一套是一样的,只不过这一届校服没他们那届好看。他们是天蓝色,朝气又青春,不像高一,劳改深蓝。
不对,现在是高二了。。。。。。
“唉。。。。。。”
贺奕吐了口气,视线虚焦,看着手边的那副拐杖微皱着额头发了个长长的呆。
所有意外的开头大抵都是平淡的,贺奕更不例外。
那只是年初寻常的一次访亲,他跟父母去爷爷家拜年。老人在农村住习惯了,60多岁还身强力壮,照料着20多亩田。贺奕小时候很喜欢到这边来。
他们堂兄妹一共4个,都是挨肩大小,撒起欢儿来总是没个尽兴。几个孩子今天在麦堆上滚,明天去沟渠里摸鱼,经常他们前脚刚走,爷爷後脚就得和泥补炕。
童年逐渐远去,补习班和培训课越来越多,几个孩子也很难再凑到一起去,但那天是个难得的团圆日。
贺奕跟几个兄妹打牌赢压岁钱,谁也没注意贺宏峰吃饭的时候喝了多少酒。
等贺奕他们急匆匆散了牌桌的时候,贺宏峰已经当着一大家子跟林娟吵了起来。林娟在妯娌间丢了颜面,说话也没有太客气。
因头已经没人再记得了,不过就是些琐事。他们从口角到大发雷霆不过是来来回回几句话的功夫,林娟本就忙前忙後一肚子火气,一气之下自己叫了车先离开。
一顿饭吃成场闹剧,姑姑打了几句圆场,贺宏峰架不住家里人的念叨,酒还没醒便带着贺奕告辞。
贺奕不想跟喝了酒的贺宏峰说话,坐去了後座。打个盹儿的工夫後,车子就打着滑翻进了一片结着薄冰的小湖。。。。。。
大部分时候,贺奕都会选择性遗忘那段记忆。就像现在,他还记着当时打牌输赢很小,记得奶奶包了茴香和白菜两种饺子,记得二姨张罗着叫他们先吃饭,记得弟弟吃了两个就出去放炮,结果炸坏了砖墙。
细节历历在目,却唯独模糊了车子失控时的失重与恐惧,与恢复一点意识时听见的呼喊和脚步。
记忆可以强行含混,但那天尖锐的痛和棉棉彻骨的冷,一直如虎之伥,从始至终,都死死地抓着他。
那是真正摧毁他的东西,他忘不掉,也不敢忘掉——就算有朝一日他能侥幸逃脱,那些感受也都像是碎成粉末的玻璃渣,牢牢地。。。。。。扎在他心底。
心脏每跳动一次,他便疼一次。
醒来後的贺奕全身多处骨折,侥幸捡回一条命,不幸彻底失去了一只左脚。。。。。。
为此,他休了近半年的学来养好身体,同时花了很多时间,学习如何去做一个残疾人。这副拐杖陪了他有几个月了,作为现在必不可少的行走工具,贺奕看着它,心里总还是乱糟糟的。
他不想怨恨谁,可看见贺宏峰的时候,心里总会泛起波澜。他想不恐惧生活,可夜半醒来,不存在的肢体如灼烧针扎般剧痛,谁都会害怕时间。
疼痛和惶恐完全麻醉了意识,他不想行走,不想出门,不想见人。时间在煎熬中无限拉长,贺奕一次次地在梦里从高处一跃而下,醒来後,又不甘心地咬着牙熬。
偶尔,他在黑夜中看见茫然的飞虫,恍惚间就像看见自己的灵魂。无法放弃,却看不见希望。。。。。。
一切只因为,他变成了一个残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