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报到
黎明,小城。
宁静的校园铺满曈曚,雾气裹挟着将明未明的霞光,似把天际划出裂口。气势恢宏的教学楼长龙一般匍匐在中央,冰冷威严,毫无生机,几幢矮楼组成的宿舍区也一派昏沉。
重点高中,繁重的学习任务几乎要榨干人的全部精力,熬夜晚睡对学生来讲早已是家常便饭。因此,起床铃没响之前,每间宿舍能听到的,只有平稳的呼吸声。
——万籁俱静,连鸟儿都未曾起床啼叫时,奚冬已被生物钟唤醒。
他在阳光乍破天际的时候小幅度动了一下,像是醒了,又像是还在梦中。大概过了几十秒,他手臂也动了,摸到枕侧的手机,娴熟地按亮屏幕。
这已经是十分机械的动作了,跟所有人起床的流程差不多。屏幕发出幽暗又刺目的蓝光,奚冬的眼睛在这点亮光之下适应了一下,随後眼皮抖动着张开一条小缝儿,迅速瞄了一眼时间。
6:25。
一分没差。
经过这些年神经的高度训练,奚冬的生物钟秒杀了所有电子的闹钟,不仅免费还不会断电。他征松地望着上铺同学的床板,半分钟後才动了动手指。
起床铃还有5分钟,在床板和支架半指宽的缝隙里,横卡着一个十分袖珍的方形小盒子。奚冬小心地将手臂送了过去,手掌很快便触到一抹冰凉。指腹灵蛇般顺着盒体的一侧缓慢擦过,当碰到一个小小凸起後,他转了转手腕,将盒子稍稍往上提了一下,无声地抠开了盖子。
迷你盒子里头装着4片红棕色椭圆状药片,奚冬从两指宽的开口中取出一片到手里,又快速将盒子复原,推回了原位。
晨光熹微,学校标配的窗帘挡不住那亮,任由其清澈地洒向东方。奚冬的拇指轻轻抚摸着药片上的刻字,一面是GSI,一面是9883。
这是治疗HIV的药,每天一颗,他已经吃了很久了。。。。。。
清亮的柔光不带温度,薄纱般撒盖在身上,明明是盛夏,却叫奚冬感到一阵凉意。灰暗的过往穿越空间在他眼前重现,凌乱的家具丶母亲的惊诧,喷射的血迹和那双毒蛇般阴冷的眼睛又一次在他脑海中闪过。蛰伏的恐惧又开始冒头,虚幻的疼痛如影随形,立即开始在疤痕处滋生蔓延。
奚冬猛地握住了拳,抑制不住地打起寒颤来。
他像个囚徒,像个罪犯,三年半的煎熬如一把凌迟的刀,片开血肉,斩断经脉。一片片价格高昂的药品成了他吊命的参汤,活剐般的痛楚不断重复,丧心病狂地折磨着这个只有17岁的少年。
可他,明明什麽都没有做过。。。。。。
现实冷酷又不讲道理,奚冬在根本不知道什麽是HIV的年龄荒唐滑稽地沦为病毒的载体。未来一朝颠覆,母亲奚晴只能用自己的肩膀为他扛起半边天,背着他丶拉着他丶拖着他,在淤泥满布的人间艰难乞食。
奚冬明白,此後,他的命,再也由不得自己了。。。。。。
*
明明才刚上高二,奚冬已经做过许多份兼职。去年寒假,他在五中附近找了个网管的差事。许是看他可怜吧,老板没安排他三班倒,很照顾地给专门定了时间,上午十一点到晚上八点,按天算工资。
这样的待遇对于打零工来说是绝好的,奚冬承了情,也愿意多干活。寒假结束,老板先问了他附中上课的时间,又说网吧只有周末和节假日忙不开,最後问:“周末休息过来帮一天忙,会太累吗?”
奚冬几乎要喜极而泣。
开春後,奚冬照例每周末都去报道。那天网吧里客人很多,他忙前忙後两个小时也没能歇一会儿。
为了显示器不受阳光影响,网吧大多时候都是窗户紧闭,窗帘不肯掀起来一刻的场所,照明一切都托给灯光。换气设备在人多时总显得杯水车薪,长年累月下来,除了门口进客的方寸之地,里头总推着烟味儿丶泡面丶辣条混在一起发酵的味道,几乎要成了网吧的专属味道。
忙晕头的奚冬甩了甩脑袋,怕影响下午干活,挑了个空去卫生间准备洗把脸。结果就是这麽寸,进门的时候对讲机掉了,他弯腰去捡,擡头的时候双眼一黑,直接一头栽在了洗手池底下。
他倒栽葱似的栽倒,刚捡起来对讲机又摔了出去,露在外头的半截手臂也遭了殃,被不知道从哪里突出来的一小截铁片划了道不大不小的口子。
模糊的视线里赫然出现一抹鲜红,奚冬心脏狂跳,想赶紧站起来,头晕却得更厉害。手臂的伤口一刻不停地淌着血,奚冬狼狈地坐在地上,用衣服下摆充当着纱布,死死按着受伤的地方,恨不得要将静动脉都吸干。
伤口不太深,可流了半晌也出了不少血,浅色的短袖上沾了好大片血迹,他脸色苍白,仿佛下一秒就要牺牲在工作岗位,看着十分唬人。老板闻声赶来,看见他这副模样,脚步一错差点摔一跟头,当即就要叫救护车。
虽然脑子已经开始晕乎,但当奚冬听见送医院几个字,不怎麽够的气血涌上脑门儿,几乎是吓得立刻又清醒起来。他将伤口捂得更紧了,连血迹都被他藏入怀中,凭着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硬是从地上爬了起来。
不怎麽干净的地板只有些水渍脚印,奚冬拼命地跟闻声而来的同事保持距离,他语气急切,又怕又慌,不断重复重复:“我自己去就行。”
老板是个热心肠,哪能依着他,急匆匆去吧台找手机找钥匙。奚冬坚决没让血淌地上,迈着没什麽知觉的腿跑开,匆匆给奚晴打了电话。
听说妈妈已经在去医院的路上了,他又死也不要麻烦别人,老板这才没有强行送他去医院,下楼帮他拦了一辆出租车。
外面的气温大概只有十来度,皮肤在空气里暴露1分钟都会布满沙尘。奚冬只单薄地套着那件沾了血的短袖,早上出门时穿的外套全都缠在了手臂上,满身憔悴狼狈。
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气冷,他从上了车就开始抑制不住地发抖,紧紧抱着手臂,苍白的嘴唇颤个不停。
刺鼻的血腥气几个颠簸就传至驾驶位,司机在前排看见他的模样忍不住皱起了眉:“小孩儿,注意一点,血别蹭我车上。”
奚冬蜷缩着身体,垂着的睫毛抖动频率更高了。他牙关抑制不住地打架,狠狠咬着嘴唇才挤出几个字:“不会,我很小心。”
司机不断地从後视镜中打量他,车开得飞快。直到看见医院门口徘徊在奚晴,奚冬才缓缓松了肩膀。
其实他伤得不重,至少这样程度的伤也用不着来医院,不讲究的人找家诊所包一下就行。但因为那场意外,他的任何伤病,奚晴苛刻地要求他必须到医院来看!
奚晴一看见奚冬,立刻跑了过来:“怎麽了,伤到哪儿了?现在感觉难受吗?我给李医生打电话了,今天他正好在。”
“胳膊,”奚冬呼了口气,勉强撑起个笑脸说:“摔了一跤,没大事儿的。别担心。”他伤口被外套裹着,短袖下摆也藏掖在裤子里。奚晴看不出有多严重,只看到没有血迹渗出来,才松了口气,摸了摸他的头後,带他快步流星走进了医院。
*
带吸管的水杯待命一整夜,药片顺着冰凉的水被吞食入腹,起床铃准点响起,奚冬重重地呼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