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就是这麽一个刻板的人,死于宫规。
奚谓鼻翼翕动了一下,他想哭,却哭不出来,他忽然意识到,在这里,死是不需要理由的,哪怕他的差事当得再好,也随时有可能像孜恩或是张公公那样。
惨死于帝王的一夕暴怒。
皇宫是没有道理可言的。
帝王,便是最大的道理。
榻侧的针刺无骨花灯流转着莹莹潮澄。
奚谓仰起略显稚嫩的小脸。
他才十二岁,因为在李承赫身边侍候得久了,眼中也有了些深宫中人惯见的冷淡与漠然,孜恩死的时候,他以为自己会伤心难过一辈子,可事实是,他现在已经快记不得孜恩死时的模样了,宫里的日子太快,快到容不得人往回看。
他只能向前走。
月色冷寂,高高矮矮的坟冢林立。
他不知,道路尽头等着自己的会是怎样一座坟冢,但他别无选择。
他只能向前走,不回头。
耳畔传来“噼里啪啦”的细碎动静,他出神,想着应该是火盆里烧炭的声响。
李承赫畏寒,雪还没落,寝殿已经拢上了火盆,主子怕冷,他们这些当奴婢的自然也得跟着,不然,若是让陛下发觉身体变差了,岂不是犯忌讳麽。
奚谓年轻体热,夹棉的袍衫裹久了,手心都冒汗了,他摊开手,往衣裳上蹭了蹭,目光无意识地瞥见连珠帐上流淌的烂烂红影,不觉一愣,他擡眸,头顶悬着的花灯在炽热的气流中渐次模糊,映衬着槛窗外大片大片的猩红火舌。
奚谓直起身,僵硬的喉咙发出生涩的哑声,“走水了!拾仙殿走水了!”
*
由于是半夜,宫人们大多都已经歇息了,再加上起火的地方偏僻少人,荒草丛生,没能在第一时间将火扑灭。
火势从西北角起,不消一刻钟就染红了半个宫阙的琉璃瓦,李承赫赶到拾仙殿的时候,但见枯木疮痍,满目狼藉。
地上跪倒一片。
李承赫瞳孔赤红,随手拽起一人。
“时倾尘呢?!”
“奴婢不知道啊。”
“废物!该死!”
李承赫松开他,又拽起另一个人,“时倾尘呢?!朕问你时倾尘呢?!”
“陛……陛下……”
“该死!都该死!”
李承赫狠狠咒骂着,馀光瞥见宁王府的人,眼睛微微眯起。
“允格的人怎麽会在这里?”
奚谓才从侍卫口中弄明白了事情经过,赶着上前回话。
“回陛下,三皇子是私下来的,他杀了把守门外的李公公,混了进去,然後不知为何,拾仙殿就起火了,再然後,燕世子说沈姑娘不见了,他想要救人,也冲进了火海,到目前为止,他们三个都没出来。”
李承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是说,彻儿和尘儿都在里面?!”
奚谓磕头如捣蒜。
“宫人们已经去救火了,想来三皇子和燕世子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
彻儿。
那是他的亲生儿子啊!
李承赫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一把揪住奚谓的衣领,怒目圆睁,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为什麽不拦着他们!你为什麽不拦着他们!为什麽!回答朕!”
奚谓喘不过气,他磕磕巴巴地说,“陛下明鉴,这不干奴婢的事儿啊。”
李承赫仿佛一下子被雷击中,他怔忡了两三秒,突然松开奚谓,颓然地望着灼灼火光,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在此之前,他一直对李元彻多有忌惮。
天家父子。
亲情总是置于君臣之後。
李承赫骂他,罚他,贬损他,惩戒他,从小到大,几乎就没给过他笑脸,他们是父子,是君臣,更是仇敌,李承赫在他的眼中看见了昭然若揭的野心与欲望。
真是奇怪。
一个人活着的时候,你盼着他死,可等他真死了,你又盼着他活。
李承赫立于残垣断壁之中,他第一次感受到,什麽叫“孤家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