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二人,一个是高士乐,另一个虽然披着斗篷,却也不难猜出他的身份。
奚谓跪地叩首,“陛下。”
说完这句,奚谓忽然嗅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他飞快地擡了下眼皮,瞥见一小滩澄黄色的液体正从孜恩的裤脚淌出,在干净明亮的金砖上显得格外醒目。
李承赫眸中是显而易见的怫郁,他扫视着孜恩,幽幽开口,声音阴沉。
“你叫什麽名字?”
孜恩吓得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奚谓硬着头皮替他开口,“回陛下,他叫孜恩。”
李承赫拂袖便往寝殿走,冷冷甩下一句,“孜恩,赐死。”
奚谓的心骤停了一下,他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忽然追上去扑跪在地。
“陛下容禀!”
他想说,孜恩只是憋不住了,不是故意冲撞圣驾的。
他想说,是自己让孜恩去的,若说有罪,他也有份。
他想说,请求陛下念在往日的情分上,饶孜恩一命。
可一切都抵不过一句——
“怎麽?你也想死?”
瞬间,奚谓想说的话哽在喉咙。
他面前的这个人是皇帝,掌着他们所有人的生杀大权,讲不了道理的。
高士乐立马给了奚谓一脚,力道之大,奚谓整个人直接摔爬下了,连带着袖子里的麻纸都滚了出来,“我看你是背书背傻了!”说着,高士乐又冲李承赫弓身陪笑,“大家莫怪,这孩子为了多识几个字,更好地伺候大家,学得那叫一个废寝忘食,脑子都不大好使了。”
李承赫瞥了眼奚谓的狼狈相,气消了些,“算了,起来吧。”
高士乐又踢了奚谓一下,这次力道轻了许多,“没听见万岁爷的话吗,还不快去洗把脸,收拾收拾,瞅你脏兮兮的样子,还怎麽在万岁爷跟前当差。”
奚谓连磕两头,一骨碌从地上滚起来,这时候,高士乐已经扶着李承赫往寝殿里面走了,奚谓望着二人的背影消散在一片炫煌明黄中,不知所措地杵在原地。
他的心砰砰直跳,几乎要撞破胸腔,短短几秒,他在鬼门关晃了一个来回。
奚谓转过身,发现孜恩不见了,大殿不知道什麽时候被人擦拭干净了,和从前一样富丽堂皇,光洁如新,就像什麽都没发生过,奚谓愣了一下,拔腿就往门外跑。
皇城的甬道又黑又长,过了一重,还有一重,他跑啊跑,怎麽跑也跑不到尽头。
“咚——”
奚谓仿佛从梦靥中惊醒,他猛擡首,望向钟楼的方向,卯时了。
“咚——”
奚谓再也支撑不住,倒在冰凉的青瓦路上,後来,他被两个小内监发现,擡回了大明宫,再後来,他发了一场高烧,奚谓本以为会被重责,不说赐死,也免不了一顿好打,没想到,李承赫不仅没惩罚自己,还将自己拔擢为从四品的少监,专职伺候笔墨。
大病初愈,奚谓梳了头,洗了脸,领上少监的衣裳,跑去给高士乐磕头。
“知道圣上为什麽提拔你吗?”
“求干爹教诲。”
高士乐屈指在奚谓心口处戳了一下,“因为你还长着这个,宫里有这个的人,不多了。”
奚谓捂着被戳的地方,感觉到里面有个东西,正在“砰砰砰”地跳着。
“儿子明白了。”
“不。”高士乐摇着头,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你不明白,这东西能救人,也能害人。”
那时候,奚谓的确不明白,为什麽同样是犯错,皇帝处死了孜恩,提拔了自己?为什麽高士乐夸自己有良心,又说有良心未必是好事?但他明白了一件事,在宫里讨生活不容易,无论如何得跟个人,跟个能说了算的人,万一有一天落了难,或许还能给自己挣下一条生路。
奚谓躬身而跪,他把头埋得低低的,紧贴着高士乐的乌皮靴子尖,“儿子糊涂,儿子以後都听干爹的。”
高士乐笑了笑,扶起奚谓,拍去他膝间莫须有的灰尘,“去吧,去把新做的衣服换上,从今往後,你就是大明宫的奚少监了,别怕,有干爹呢,干爹护着你。”
奚谓吸了下鼻子,他牵着高士乐的袍角,一步步在悠长的甬道上走着。
这一幕,他记了许久许久,久到,後来他忘记了很多人,很多事,忘记了自己在心底许过的愿,发过的誓,却还记得,自己曾是个十二岁的孩子,曾有人,对他说过这样一句暖心的话。
“别怕,有干爹呢……”
“干爹护着你……”
自然,这是後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