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倾尘一言不发,只随手系上两个扣子,却又好巧不巧系反了。
李承赫看不得时倾尘这副衣冠不整的模样,他挪开视线,重重叹了口气。
“天澜,朕是为了你好!否则,朕也就不必瞒着衆人漏夜来此了,你是个聪明人,该知道朕的良苦用心。”
“陛下自然有陛下的一番苦心,只是,这份苦心却并非为了臣。”
“此言何意?”
时倾尘支开窗格,新鲜冷冽的夜风扑鼻而来,他觉得清醒了不少。
“太子殿下对建安盟如此上心,难道全然是因为陛下的缘故吗?正所谓,君臣父子,自古以来,君臣永远在父子之先,依臣之见,陛下也未必全然放心太子殿下,三殿下,亦或任何一位皇子吧。”
李承赫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臣不才,虽然不知建安盟究竟为何物,却也能猜出,这定然是对陛下极其重要的一样东西,这样的东西,陛下怎麽会放心假手于人,所以,陛下要麽全部得到,要麽全部摧毁。”
李承赫倒吸一口凉气,倘若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眼前这个只有十八岁的少年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见识之深丶之确,几乎令他心惊,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当然,也有可能是大患,能说的话都说尽了,不能说的话,也不必再说,他拂袖而起。
“恭送陛下。”
时倾尘虽然这样说着,并无要行礼的意思,李承赫神情很是难看,却少见的没有动怒,他一步步往外走,走到一半,他回头深深望了时倾尘一眼。
“元彻说,你假借茶商之子的名号,在江南一带勾结官吏,敛财贪墨。”
“臣没有。”
“这不重要,你是亲王之子,朕会将你移交刑部,刑部主事是元彻的人,他会如何对你,你该心中有数。”
“嗯,有数。”
高士乐听见屋子里的动静,从外把门打开,门外,神策军整齐列阵,李承赫换了口气,松开撑着门框的手,好一会儿没说话,他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时倾尘就这麽望着他,目光沉静如水,半晌,见他垂指解下腰间的玉带鈎,冲自己抛了过来。
“这个案子,朕也会过问一二,想明白了就来找朕,你知道,朕不想你死。”
夜空中划过一道温凉的弧线。
时倾尘擡手接住玉带鈎,攒于掌心,鈎芒掠及肌肤的一瞬间,他的心底蓦然升起了一股恶寒,他仿佛又一次看见冷箭从那个女人的胸口贯穿而出。
冰凉刺骨。
痛彻心扉。
等时倾尘从怔忡中回过神来,李承赫一行人早已走远了,他摩挲着玉带鈎的雕纹,扯了下唇,勾起一线自嘲的笑,刚才,他听见了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
时倾尘把玉带鈎扣在案上,鈎侧,是他斟予李承赫的茶。
茶汤澄澈,尚有馀温。
一口未动。
*
遥夜泛清瑟。
西风生翠萝。
这个晚上,长安城没有几个人是真正睡得着的,银鈎高悬,将尘世间的一切行迹都照得清清楚楚,有人漏夜敲开太傅府的大门,悄悄商量对策,有人乔装潜入後宫,劝自己的母妃多吹一些枕头风,还有个倒霉孩子,默默背了一整宿的书。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
奚谓跪趴在溜光锃亮的金砖上,怀中拢着刚从翰林院誉抄来的《兰亭序》,他一边背,一边忍不住感叹,这年头,哪一行都不好干啊,他在入宫之初,哪想到当个太监还要背书。
他正背得迷迷糊糊,在外殿值守的孜恩过来推他,“奚谓,我去解个手,你帮我盯着点。”
奚谓从宣软麻纸中擡起头来,“你怎麽不和张公公说?外殿不归我管。”
内宦是皇帝的近身人,值夜解手,素有定例,不得擅自出入寝殿,如有意外,均需报备。
别看奚谓年纪小,因为在皇帝跟前得脸,已经是正五品的内常侍,负责通判内侍省事务,其馀三个内常侍年岁稍长,不好说话,衆人有个大事小情的都来求奚谓,有时候,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不过今天不一样,今天皇帝心情不好,奚谓也不敢大意。“张公公?”孜恩吐了下舌头,“张公公肯定让我憋着。”
奚谓瞅了眼香篆,“你忍忍,再过半个时辰圣上就醒了。”
“我忍不住啊,再忍就要尿裤子了,咱俩可是一个被窝的交情,你真忍心看我尿裤子?”
“嗤。”奚谓被他逗乐了,“不忍心不忍心,你快去吧,快去快回。”
“得嘞!”孜恩提着裤子就往外跑,“好兄弟!我小时候没白疼你!”
奚谓给了他一个白眼,继续埋首苦读,“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
忽闻殿外“砰”的一声,像是什麽东西重重摔在了地上,紧随其来的是高士乐的斥责声,“混账东西!竟敢惊扰圣驾!”
夜幕下的禁苑本就格外安静,这一声,恰如平地起惊雷,奚谓怔了怔,赶紧把《兰亭序》揉成一团塞进袖子,一边抻直衣衽一边往外跑,他赶到时,只见孜恩浑身颤抖,伏地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