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着弹着,便忘了情。
前世,今生,忘了的,记得的,爱,恨,情,仇,迷惘,痛苦,咬着牙拼了命地挣扎,勾心斗角,心渐渐沉如玄铁……
开指丶小序丶大序丶正声丶乱声,後序。
一曲终了,馀音袅袅。
我呆呆看着琴,琴音何时止息都不知道,直到有温热的手掌抚上我的脸。
“很痛麽?”
他问得突然又突兀,我微微吃了一惊。随後一滴眼泪先于我明白他的意思而落下。
然後我冲他笑了一笑。
他是懂我琴的人。
他的手在我脸颊眷恋片刻,手指轻轻擦过我的眼角,拭去我试图掩藏的一滴泪,继而将我的琴抱去,略一试音,也弹奏起来。
也是《广陵散》。
同一支曲子,同一把琴,在我手中悲鸣,却在他指下轻描淡写。
前世,今生,近了又远了,清晰了又模糊了。有恨麽,有的,在骨子里,可也像一痕血,只是淡淡的。虽然淡淡的,却沿着骨骼神经血管,径直通进心口窝。
白衣之下,我闻见了淡淡的血腥味,那是他的痛苦。
但他比我洒脱。
我沉浸在他琴声中许久,许久才回过神来,他正深深地看我。
我忽然有好多话想说,看着他,却没说出口。
他不该是我说那些话的人。
于是我笑道:“听二爷弹琴,听得入了迷。幸而二爷是男子,若二爷是女人,我们这一楼的姑娘都不必活了。”故意说一些他能听出虚僞的客套话。
这玩笑将他与妓女相提并论,换做别人或许要恼,不过他并不计较,也没有接我的话茬,只望向我,说道:“纵然她们活不了,你却一定是活得了的,我只要你活着就好。”语气郑重,宛如承诺。
“二爷说什麽呢,我听不懂。”我垂下眸子,轻轻道:“二爷是心里有伤的人,还是先治好自个儿,好好活下去罢。”
他握住我手,重重地按在他胸口,在我耳边低低道:“治它作甚?治好了也无趣,索性不管它。”
他口中热气扑在我耳际,我能感受到他的心跳。
跳得蛮快,说明他心生波澜。
心跳,大概做不得假吧。
我不知他从前到底受过什麽样的伤。将仲搜罗来的资料上没有提及他任何值得悲伤的过往——毕竟前朝皇室倾覆时,他尚未出世。
我只知我与他同为天涯沦落人,各自对待伤痛与人生的态度却不同。
姚黄还在里间,白山也一直在门外。我不宜与他谈论太多,便话风一转,聊起嵇康的《声无哀乐论》。
他果然也敬重嵇康。
两人谈得十分投机。
谈到白山在门外问晚饭如何安排的时候,萧世祯说不留饭,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又全然恢复往日落拓不羁的神色。
他起身,我上前为他整理衣袍。
“若是能天天与你这般弹琴说琴,日子也不必一天天难熬。”那折扇轻佻地点在我下巴,笑道:“真恨不得你是个男子,出去行走方便些,我随身带着你,日日不离你。”
我笑:“萧二爷也有断袖之癖?”
话一出口我就反悔了。
以萧世祯的精明,这脱口而出的“也”字他必然不会放过。
他瞬间知道我看穿了郝景和吴桐阶之间的隐秘,也察觉了郝景和姚黄之间的异样。
他看我的眼神明显深了一层。
折扇向上一移,点在我唇上:“即使是潇洒如二爷我,也总有寂寞难耐的时候不是?”
一句调笑话,竟帮我将“也”字露出的破绽轻轻抹过了。
“那二爷‘寂寞难耐’时,便来寻我。”我笑道。
他擡手将我一把揽进怀里,头埋在我脖颈,一时间,我恍惚觉得他如一个诉委屈的孩子般。
等他走了,姚黄站在里间小门处倚着门框奚落地看着我,我心里仍不平静。
萧世祯看穿了我,我却没能看穿他。
虽然,他似乎很想让我看穿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