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很高兴自己能飞起来了。
按老家的习俗,早夭的孩子只能薄葬简办,按理说不能留坟头,亦不能入祖坟。他们折中选了一块离祖坟不远的地方,简单火化葬入了事。但既无仪式也无祭扫,甚至不通知亲戚邻里,仅一家三口简单送葬。
就像这个孩子在这世上来了一遭,走得时间太短,缘分太浅,所以大家都要刻意将他遗忘掉似的。
那之後,她不敢回家,但不得不回家。因她是家里唯一的精神支柱。
她害怕看到父母的眼睛,害怕与他们对视。那里面包含的东西,几乎能压死她。
家里关于弟弟的所有东西都奇异地消失了。他们像行尸走肉的三个人,强颜欢笑,维持着刻意营造出来的安静,假装一切都好。
她开始回避一切眼神对视。
班主任老唐找她聊过很多次,她表现得很温顺,也很乖巧,好像没被这件事影响。如果不是成绩在极速滑坡。
直到那一天,老唐走进教室,趁着开班会的间隙,给大家宣布了一个消息。
“写信?!”
底下有个同学难以置信地大喊出声。
“都什麽年代了老师?这年头谁还写信啊!”
“没错。”老唐点头微笑,拿黑板擦敲了敲讲台,“大家安静啊,听我说,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雾岛二中是咱们省数一数二的学校了,高三班一般本科升学率稳定在80%以上,张校长也是煞费苦心,帮我们争取来了这样一次别开生面的交流。”
“对于人家来说,是伸出援手帮助落後同学。对于咱们来说,则是受一受刺激丶激励与鼓舞,朝人家看齐,向人家取经,借鉴别人优秀学习的学习习惯,所以,大家一定要把握住啊!”
又有同学举手,老唐点头示意他说话。
那同学扭捏一阵道:“万一跟我结对子的是个差生,比我都逊怎麽办?”
老唐微笑:“那正好啊,你不是正好可以发挥你的力量了吗?帮助别人,也是成就自己。”
顿了顿,见全班人无异议,这才又道:“为了确保公平性,也避免有人刻意去打听,挑挑拣拣地选人,结对子的方式为匿名按学号排列,两边同样学号的同学结成一队,你可以为自己取个个性化的笔名,方便对方识别。现在我把名单发下来,大家请把自己的笔名挨个按学号填进去……”
那张表格传到叶青溪手里时,已经被填了七七八八。
她在26号旁边写下了两个字:了了。
她猜永远不会有人能弄明白她为什麽叫这个名字。
然而这个叫布洛德的家夥一下子就懂了,尽管她在信中只是干巴巴地写了一点没什麽营养的自我介绍。
【“唯一比悲伤还糟的事,便是让别人知道你很悲伤。”】[1]
他冷酷又一针见血地在信里引用了这句话,然後告诉她:【你的心理状况可能不太好,有抑郁倾向。】
多奇怪。
他不说你怎麽这麽悲伤,发生什麽事了,他只是给出一句理性又客观的评估,就像医生下诊断那样。
但他没有询问她抑郁的原因,就好像这本身也无关紧要,或者它是一个类似于流感的病症。没什麽值得大惊小怪的。
病不等同于不断流淌丶阴晴不定的情绪状态,病是可以治愈的。
他开始跟她分享一些自己鸡毛蒜皮的小事,从一个同龄男孩子的视角。跟学习无关,跟成绩无关。
他聊起他喜欢看的宇宙纪录片。
聊起自己身为一个水性不好的人最近在苦练游泳。
他讲到他看过的书,最近一本是《基督山伯爵》,因为太好看了所以实际上是偷偷在被窝里熬了通宵看完的。看到基督山伯爵在剧院里与仇人之子的对呛,绝妙到忍不住要为之鼓掌。
当然第二天早上睁开眼的瞬间,也简直想死。
他不知道自己是凭借什麽样的毅力爬起来上学去的。
他也曾提及他有个弟弟,他弟弟脑子不太好使,还是个学人精。明明很聪明,但总喜欢坐享其成,抄别人作业。
在补寒假作业的最後一天,为了能提升战斗力,聚精会神尽快抄完整本作业,偷偷搞了一大杯意式浓缩咖啡喝。喝完後又声称要试验一下咖啡的效果,躺在床上装睡——然後就真睡过去了,一觉美美睡到大天亮。第二天整个人都崩溃了。
她笑了,甚至开始想,如果江江还活着,大约也是这种小聪明满满的傻样。
江江总是很天真,淘气的时候淘气极了,但安静的时候也可爱极了。他喜欢把脸贴在别人胳膊上磨蹭,也喜欢学小狗,伸出舌头哈气。
终于,她在回信中写道:【我也曾有个弟弟。】
【作者有话说】
1,来自乔纳森·萨福兰·弗尔的小说《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