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物与新谋
云栖阁的第一场雪落下来时,谢砚冰正在整理父亲的旧物。
青石板上的积雪被竹枝筛成碎玉,落在他摊开的宣纸上,晕开浅浅的水渍。纸上是父亲手绘的制琴图谱,标注着“冰棱梅木需经三冬雪藏”“龙涎香调和生漆可固灵力”,字迹温润,像父亲生前温和的语调。图谱旁压着支竹制琴轸,轸尾刻着个极小的“风”字——是顾承煜父亲顾长风的字,父亲说“这是长风送我的第一支琴轸,虽朴素,却合手”。
谢砚冰的指尖抚过“风”字,竹面的纹路硌得指腹发麻。他想起父亲手记里的话“长风虽是皇族,却无反心”,又想起从父亲枕下找到的另一张纸——不是制琴心得,是封未寄出的信,字迹潦草,显然是临终前写的:
“长风,琴谱已藏妥,勿念。顾明远狼子野心,你若能脱身,带承煜远走,莫要再回这泥潭。若我身死,望你护砚冰周全,他性子冷,却重情,别让他卷入复仇……”
信没写完,结尾处有个深色的圆点,是凝固的血。
谢砚冰将信纸按在膝头,雪光透过窗棂落在纸上,将“护砚冰周全”几个字照得刺眼。他突然想起顾承煜在云栖阁养伤时的样子——那人总爱赖在琴房,看他修复旧琴,指尖缠着布条(是调琴时被弦磨破的),却还嘴硬说“我是怕你把父亲的琴修坏了”。
那时的阳光很好,琴房里有松烟墨和冰棱梅的香,没那麽多阴谋,没那麽多血。
“阁主,定北王的人又来了。”赵伯的声音在廊下响起,老人捧着个铜炉,炭火的暖意驱散了些寒气,“说顾公子在商隐楼动作很大,不仅接管了漕运,还派人与平西王丶镇北侯联络,看样子是真要起兵了。”
谢砚冰的指尖猛地攥紧信纸,纸页在掌心皱成一团。起兵。他果然要反。父亲信里说“别让他卷入复仇”,可顾承煜不仅卷进来了,还要把这乱世搅得更浑。
“知道了。”谢砚冰的声音很轻,将信纸折好,塞进图谱的夹层,“让他们回去吧,云栖阁不掺和这些。”
赵伯叹了口气,刚要转身,却被谢砚冰叫住:“赵伯,父亲有没有留下过一枚龙纹玉佩?不是云栖阁的琴纹,是……带龙形的。”
老人愣了愣,仔细想了想:“龙纹玉佩?好像有过。那年顾公子的父亲来拜访,父亲拿出过一枚,说是先帝赐给顾家的,玉质极好,上面的龙纹像要活过来似的。後来顾公子父亲走後,那玉佩就不见了,父亲说‘借给他用用,日後会还’,却再没提过。怎麽了,阁主?”
谢砚冰的心脏沉了沉。龙纹玉佩。先帝赐的。
他想起在顾承煜书房看到的那枚带血的云栖阁玉佩——是父亲的遗物,上面沾着的暗红,会不会是顾长风的血?父亲把龙纹玉佩借给顾长风,顾长风却把父亲的玉佩留在了现场……这其中的关联,像团乱麻,越理越乱。
“没什麽。”谢砚冰摇摇头,将图谱和信纸收好,“只是突然想起。”
赵伯走後,琴房里只剩雪落的轻响。谢砚冰走到窗边,看着竹林里被雪压弯的竹枝——像被命运压弯的人。他突然想去父亲提到的“禁地冰棱梅树”看看,父亲说真谱藏在那里,或许还藏着更多真相。
禁地在云栖阁後山的崖边,终年锁着,钥匙只有阁主才有。谢砚冰用父亲留下的青铜钥匙打开锁时,铁锈摩擦的声响在雪地里格外清晰。门内的冰棱梅树比想象中粗壮,树干上刻着许多细小的字,是父亲和顾长风的名字,从少年时的稚嫩到後来的沉稳,像一部写在树上的编年史。
他在树下挖了不到三尺,就碰到个硬物。是个紫檀木匣,和千机阁装琴谱的匣子很像,只是锁扣是龙纹的,需要特定的灵力才能打开——是顾氏的龙纹血。
谢砚冰的指尖在锁扣上顿了顿。他打不开。除非……找顾承煜。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掐灭了。去找那个带着琴谱消失丶让云栖阁弟子死伤惨重的人?去找那个口口声声说“山河为聘”却转身投靠仇人的人?
他将木匣重新埋好,用石块压住,又在树上做了个极隐蔽的记号——像父亲说的“真正的秘密,要藏在最显眼的地方”。做完这一切,他转身离开时,瞥见树洞里有个东西闪了闪——是枚竹哨,哨身刻着冰棱梅,是他小时候送给顾承煜的,那时他们还不知道彼此身份,只当是偶然相识的玩伴。
哨子上的漆已经掉了大半,却被人精心打磨过,边缘光滑,显然是被长期带在身边。
顾承煜来过。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来过这禁地,看过这棵树,留下了这枚哨子。
谢砚冰捏着竹哨,指尖冰凉。雪落在哨子上,很快融化,顺着刻痕往下淌,像泪。他突然觉得眼眶发烫——这个人,到底想做什麽?一边带着琴谱“背叛”,一边又留下这些“牵挂”的痕迹,是在试探他,还是在可怜他?
“顾承煜,你最好祈祷别让我找到你。”谢砚冰对着树洞低声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否则我一定……”
一定什麽?他没说下去。雪落在他的睫毛上,冰凉的,像在提醒他——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找到顾承煜之後,到底要做什麽。
商隐楼的雨夹雪比云栖阁冷。
顾承煜站在漕运码头的栈桥上,看着最後一艘粮船离岸。船帆上的乌鸦旗在风雪里猎猎作响,是他刚换上的新旗——顾明远的旧旗被他烧了,灰烬顺着秦淮河漂走,像送走一段腐朽的过往。
“公子,平西王的回信到了。”阿霜捧着个油布包走来,少女的脸颊冻得通红,却难掩眼底的兴奋,“他说愿意和您联手,三日後在淮水会面,共商起兵事宜。”
顾承煜接过信,指尖在“起兵”二字上顿了顿。信纸粗糙,墨迹却刚劲,是平西王的亲笔。他布局二十年,从潜伏商隐楼到接管漕运,从联络藩王到获取琴谱,终于走到这一步——离复仇只有一步之遥,离那个“王座”只有一步之遥。
可他的指尖却有些发颤。
他想起云栖阁的雪。这个时候,谢砚冰应该在琴房里吧?或许在修复旧琴,或许在看父亲的图谱,或许……在恨他。
“把信收好。”顾承煜将信纸折好,递给阿霜时,目光落在她腰间的玉佩上——是枚云栖阁的琴纹玉佩,是上次影卫刺杀时,从谢砚冰书房外捡到的,他让阿霜暂时戴着,“淮水会面,我亲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