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市遇玉
昭明二十七年,惊蛰。
江南的雨总带着股化不开的潮意,连带着平江府最隐秘的“鬼市”都浸在湿冷里。青石板路被踩得发亮,两侧灯笼在风里摇晃,光透过油纸,把巷子里的人影拉得又细又长——有挑着药箱的郎中,有裹着貂裘的富商,还有腰佩弯刀的镖师,每个人都低着头,像要把自己藏进这惊蛰夜的雾气里。
谢砚冰站在“听竹楼”的檐下,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的竹纹玉佩。玉佩是暖玉,被他常年攥着,边缘已磨得光滑,可此刻贴在掌心,却抵不过雨丝渗进骨缝的凉。
他刚从云栖阁赶来。三日前,阁里的老仆在临终前攥着他的手,气若游丝地说:“少主……《九霄琴谱》的残页,在平江鬼市……”话没说完就咽了气,指缝里还留着半片烧焦的琴木——那是十年前云栖阁被焚时,他父亲最爱的“忘忧”琴的碎片。
十年了。
谢砚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那点波澜已褪得干净。他今日穿了件月白长衫,外罩玄色斗篷,斗笠压得很低,只露出一截线条利落的下颌,在灯笼光里泛着冷白。路过的商贩打量他时,总觉得这人像柄藏在鞘里的剑,看着温吞,实则锋刃暗淬着冰。
“客官里边请?”听竹楼的夥计是个独眼汉,见他气度不凡,弓着腰掀了门帘。门内的暖香混着酒气涌出来,谢砚冰往里扫了眼——二楼雅间的窗开着半扇,有人正倚着栏杆掷骰子,银钱碰撞声脆得像碎冰;一楼堂屋摆着八张方桌,坐满了形形色色的人,却奇异地没什麽喧哗,连喝酒都抿着嘴,像怕惊了什麽。
这是鬼市最有名的拍卖行,专做见不得光的买卖。
谢砚冰没说话,只从袖中摸出块碎银放在夥计托盘里。独眼汉眼睛亮了亮,立刻引他往二楼走:“您是来瞧那页琴谱的吧?今儿个可是压轴品,多少人盯着呢。”
楼梯是竹制的,踩上去“吱呀”响。谢砚冰走到二楼最靠里的雅间,刚推开门,就听见隔壁传来低笑——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懒,像猫爪挠在绒布上:“王老板这玉璧是好,可惜沁色太浮,一看就是新仿的。”
“顾公子说笑了!”另一个声音陪着笑,“这可是……”
“哦?”那懒声打断他,“那你说说,真正的‘血沁玉’,在暗处会泛什麽光?”
隔壁安静了片刻,想来是被问住了。谢砚冰指尖在门把上顿了顿——血沁玉是前朝皇室专用玉,因埋在朱砂矿里百年得名,暗处会泛胭脂色的光,这是云栖阁古籍里记载的秘闻,寻常商贩根本不可能知道。
他推门的动作轻了些,目光越过竹编的隔断,落在隔壁雅间。
窗边坐着个穿宝蓝锦袍的男人,正把玩着枚玉佩。他头发用玉冠松松束着,几缕碎发垂在额前,侧脸线条俊朗,却偏偏眼尾上挑,笑的时候像含着鈎子。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捏着玉佩转的样子,竟有种说不出的风流。
是他。
谢砚冰的眉峰微不可查地蹙了下。三日前在平江码头,他见过这人。当时这人正搂着个粉衣女子笑,身後跟着八个护卫,出手阔绰得不像正经商人——更重要的是,他腰间挂着的玉佩,竟和自己那块竹纹玉佩,是同款的另一半。
只是那时他忙着赶路,没来得及细想。
“顾公子果然是行家!”隔壁的王老板讪笑着转移话题,“听说您也是为那琴谱来的?”
被称作“顾公子”的男人——顾承煜,这才擡了擡眼。他的目光像带了穿透力,隔着竹编隔断,精准地落在谢砚冰身上。四目相对的瞬间,谢砚冰看见他眼底的懒意褪了些,浮出点探究,像发现了有趣的猎物。
“琴谱?”顾承煜笑了笑,指尖在玉佩上敲了敲,“不过是听说云栖阁的人要来,过来凑个热闹罢了。”
谢砚冰没接话,转身走到自己雅间的窗边。楼下的拍卖已经开始了,先是件青铜鼎,再是幅古画,竞价声此起彼伏,却没一人敢高声。他的目光落在楼下正中央的紫檀木台上——那里铺着块黑绒布,隐约能看出下面是卷成筒的纸。
是《九霄琴谱》的残页。
“接下来,”拍卖师是个干瘦老头,声音嘶哑却穿透力极强,“压轴拍品——《九霄琴谱》第七卷残页,起价五千两白银。”
话音刚落,楼下就起了骚动。有人倒吸冷气,有人低声议论,却没人立刻出价——这价格太高,更重要的是,谁都知道,这琴谱是云栖阁和商隐楼的死结,敢碰的人,得有九条命。
谢砚冰端起桌上的冷茶抿了口。茶是劣等的,涩味刺喉。他放在膝上的手慢慢蜷起,指甲掐进掌心——五千两,他带的银票刚好够,这是云栖阁最後一点家底。
“五千两。”
突然有人开口,声音清越,正是隔壁的顾承煜。
全场静了静。所有人的目光都往二楼飘,想看看是谁敢这麽直接。谢砚冰握着茶杯的手指紧了紧,指节泛白。
“六千两。”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冷意。
隔壁的顾承煜像是愣了下,随即低笑出声:“这位朋友倒是直接。七千两。”
“八千两。”谢砚冰没看他,目光死死盯着台下的黑绒布。那里面不仅是琴谱,更是他父亲的死因,是云栖阁被焚的真相。
“一万两。”顾承煜的声音里添了点兴味,“朋友,这琴谱可不是谁都能拿的。”
谢砚冰终于转头,隔着竹编隔断看向他。灯笼光从顾承煜身後照过来,给他周身镀了层暖黄,可那双眼睛里的光,却亮得像淬了火的刀:“能不能拿,不劳公子费心。一万一千两。”
“一万五千两。”顾承煜放下玉佩,身体微微前倾,隔着竹缝与他对视,“我听说,云栖阁的人弹起琴来,能让玉石生纹?不知道谢阁主有没有这本事?”
谢砚冰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没自报身份,这人怎麽知道?
顾承煜像是很满意他的反应,笑得更深了:“看来是我猜对了。那这琴谱,谢阁主更该让给我——毕竟,你现在连把像样的琴都没有,拿着也是浪费。”
这话像针,精准地扎在谢砚冰最痛的地方。云栖阁被焚时,百年古琴尽数被毁,他这十年,只能用最普通的桐木琴练手,指尖的茧子比寻常琴师厚三倍。
“一万八千两。”谢砚冰的声音冷得像结了冰,“顾公子要是没银子了,不妨早点认输。”
顾承煜挑了挑眉,正要开口,却被楼下拍卖师的话打断:“一万八千两一次!一万八千两两次——”
“两万两。”顾承煜突然扬声,声音里的漫不经心全没了,只剩下势在必得的锐利,“谢阁主,这琴谱我要定了。”
谢砚冰攥紧了袖中的银票。他带的银子,刚好差两千两。
拍卖师的木槌已经举了起来:“两万两三次——成交!”
“咚”的一声,木槌落下,像敲在谢砚冰心上。他看着顾承煜的护卫下楼取琴谱,看着那卷黑绒布被捧进隔壁雅间,指尖的凉意顺着血脉往心口钻。
十年筹谋,竟输在这最後一步。
隔壁传来顾承煜的笑声:“谢阁主,要不要过来喝杯茶?我可以让你……摸一摸这琴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