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寮遇玉
昭明二十七年,惊蛰後三日。
云栖阁山下的望竹茶寮开在半山腰,青瓦木柱,被成片的毛竹裹着。茶寮老板是个跛脚的老妪,据说在这守了三十年,见惯了上山求琴丶下山带货的人,却从不多问一句。
谢砚冰到的时候,晨雾还没散。他依旧穿月白长衫,只是换了柄更轻便的竹骨伞,伞面沾着露水,走到茶寮门口时,滴滴答答往下淌水。老妪正蹲在竹筐前捡新摘的春笋,听见动静擡头,浑浊的眼睛亮了亮:“谢公子?快进来坐,刚沏的雨前龙井。”
他是云栖阁少主的事,山下人大多知道,只是这十年他极少下山,老妪还能认出他,倒让谢砚冰愣了愣。
“王婆婆还记得我?”他收起伞,水珠顺着伞骨落在青石板上,晕开小圈湿痕。
“怎麽不记得?”王婆婆拄着竹杖站起来,指节变形的手擦了擦围裙,“你小时候总跟着谢阁主来,穿件小蓝衫,抱着块琴木当宝贝。”她往里面指了指,“里头有人等你,说要最好的临窗座。”
谢砚冰的眉峰微不可查地蹙了下。他走到茶寮门口,撩开竹帘——临窗的位置果然坐着个人,宝蓝锦袍,乌发玉冠,正用银簪挑着茶杯里的茶叶,动作慢悠悠的,像在把玩什麽稀罕物。
顾承煜像是早知道他来了,没擡头,只笑着说:“雨前龙井得用山泉水沏,王婆婆这手艺,比平江府的大酒楼还地道。”
谢砚冰没应声,在他对面坐下。竹桌被晨露浸得发潮,他指尖刚碰到桌沿,就见顾承煜把一杯茶推过来——茶杯是粗陶的,边缘有个小缺口,茶汤却清亮,浮着几片嫩绿的茶叶,热气袅袅地扑在他手背上,暖得让人发怔。
“尝尝?”顾承煜终于擡眼,眼尾的笑意比三日前淡了些,却多了点说不清的认真,“这茶能安神,适合想心事的人。”
谢砚冰没碰那杯茶。他从袖中摸出样东西,轻轻放在桌上——是半块竹纹玉佩,玉质温润,边缘磨得发亮,正是他从云栖阁废墟里找到的那半块。
顾承煜的目光顿了顿,随即从自己腰间解下玉佩,也放在桌上。
两块玉佩刚一靠近,就像被无形的力吸着,“咔”地拼在了一起。竹纹严丝合缝,拼成完整的竹枝,枝桠尽头刻着两个小字,左边是“承”,右边是“砚”,合起来正是“承砚”。
晨雾从窗缝钻进来,模糊了玉佩的轮廓,却让那两个字越发清晰。谢砚冰的指尖在“砚”字上轻轻敲了敲,那是他的名字,而“承”,是顾承煜的名。
十年前父亲说的“血誓为盟,玉佩为证”,竟真的不是胡话。
“看来我们确实该信命。”顾承煜的指尖也覆了上来,刚好和他的指腹碰在一起。谢砚冰像被烫到似的猛地缩回手,顾承煜却笑了,拿起拼好的玉佩,对着光看了看,“这玉佩是两族定盟时雕的,我父亲临终前说,若遇能拼合玉佩之人,要麽是生死仇敌,要麽是命定知己。”
他顿了顿,侧头看向谢砚冰,眼底的光在晨雾里晃了晃:“你觉得,我们是哪一种?”
谢砚冰避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的竹林。新竹刚冒尖,裹着浅褐色的笋衣,像被裹紧的秘密。他想起十年前那场火,冲天的火光里,有人喊“商隐楼的人杀进来了”,有人举着刀冲向他父亲的书房——那些记忆像淬了毒的针,平时藏在骨缝里,一碰就疼。
“我只信证据。”他声音很淡,“你说知道琴谱的线索,现在可以说了。”
顾承煜挑了挑眉,像是早料到他会这麽说。他把玉佩重新分成两块,将刻着“砚”字的那半推回谢砚冰面前:“这半块你先拿着。至于线索——《九霄琴谱》原是前朝皇室所有,分八卷,你拿到的是第七卷,而第六卷,在‘寒山寺’的地宫。”
寒山寺在平江府东三十里,以藏古籍闻名,却从没人听说过有地宫。谢砚冰看向他:“你怎麽确定?”
“因为我父亲的手记里写过。”顾承煜端起茶杯,抿了口茶,茶汤在舌尖滚了滚,才慢慢咽下去,“他说寒山寺的地宫石门,要用‘忘忧’琴的琴弦才能打开——那是你父亲最爱的琴,对吗?”
谢砚冰的瞳孔骤然收缩。
“忘忧”琴在十年前的大火里被烧断了弦,琴身也裂成了两半,他费了三年才勉强修复,却再也弹不出完整的调子。这事除了云栖阁仅剩的三个老仆,再没人知道。
顾承煜怎麽会知道?
“你到底是谁?”谢砚冰的手按在腰间的软剑上,指节泛白,“商隐楼少主,怎麽会知道我父亲的琴?”
顾承煜放下茶杯,杯底和桌面碰撞,发出轻响。他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斟酌措辞,最後却只是笑了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但我可以保证,我和顾明远那些人不一样——他们要琴谱是为了宝藏,而我要琴谱,是为了翻案。”
“翻案?”
“嗯。”顾承煜的指尖在桌面上画了个圈,圈住刚才溅落的茶渍,“翻一个十年前的旧案,一个和云栖阁丶和你父亲都有关的旧案。”
晨雾渐渐散了,阳光透过竹缝照进来,在桌面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谢砚冰看着顾承煜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了之前的漫不经心,反而藏着点沉郁,像被雾打湿的墨,浓得化不开。
他想起三日前暗巷里的黑衣人,想起顾承煜说“这些是顾明远的人”,想起那半块严丝合缝的玉佩——或许,暂时相信他,是找到真相的唯一办法。
“我可以陪你去寒山寺。”谢砚冰终于开口,声音里还带着点未散的冷意,“但如果让我发现你骗我,这玉佩,我会亲手碎了它。”
顾承煜笑了,眼尾的鈎子又露了出来:“放心,我还想看看合在一起的玉佩,能不能真的像传说里那样,映出两族的旧事。”他站起身,宝蓝锦袍扫过竹凳,带起阵极淡的檀香——不是寻常富家子弟用的熏香,倒像寺庙里的老檀香,混着点墨香,很特别。
“现在就走?”谢砚冰也跟着起身,竹骨伞被他收在手里,伞尖在地面顿了顿。
“再等个人。”顾承煜走到窗边,望着山下的路,“我让护卫去取‘忘忧’琴的琴弦了——你总不能带着整把琴去寒山寺吧?”
谢砚冰愣住了。他确实打算回去取琴弦,却没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