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潜
商隐楼的夜总是带着水汽的腥。
顾承煜站在阁主书房的窗前,指尖捏着枚冰冷的玉印——是商隐楼阁主的信物“乌鸦印”,刚从顾明远手里接过来。玉印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像这几日顾明远看他的眼神,阴恻恻的,藏着没说出口的算计。
“公子,顾明远把漕运账簿都交来了。”阿霜的声音从身後传来,少女捧着个紫檀木匣,黑衣上还沾着夜露,“但属下查了,关键的几笔收支都被他抹了,显然是留了後手。”
顾承煜没回头,目光依旧落在窗外的秦淮河上。夜色里的船灯火光点点,像撒在水里的星,却照不亮水下的暗流——就像顾明远,表面放权,实则在暗处布了无数眼线,连他书房里的香炉,都被换成了能监听动静的“听风炉”。
“意料之中。”顾承煜的指尖在乌鸦印上轻轻摩挲,印底的乌鸦纹被磨得发亮,是顾明远掌权二十年的痕迹,“他活了大半辈子,最懂‘留一手’。把账簿收起来,不用查了——他想让我们看到的,自然会留下;不想让我们看的,查也查不到。”
阿霜应了声,将木匣放在案上时,目光在案角的紫檀琴谱匣上顿了顿。那匣子锁得严实,上面还缠着顾承煜的玄色腰带——是他从千机阁带回来的,一路护得比性命还紧,连顾明远以“验谱”为由索要,都被他以“琴谱需静养”挡了回去。
“公子,”阿霜的声音放轻了些,“云栖阁那边……谢阁主醒了。”
顾承煜捏着玉印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醒了。他该醒了。千机阁的“牵机引”虽烈,却毒不死谢砚冰——他算准了剂量,既让他昏迷脱身,又能留他性命。可听到“醒了”两个字,心口还是像被什麽东西攥住,闷得发疼。
“他……还好吗?”顾承煜的声音有些发哑,视线落在琴谱匣上,那里的木纹里还沾着点暗红——是谢砚冰的血,千机阁突围时溅上的,他没舍得擦。
“听说伤得很重,左肩的毒还没清,连琴都弹不了了。”阿霜的声音更低了,“云栖阁弟子死伤过半,剩下的都在骂您……说您卷着琴谱跑路,是忘恩负义的小人。”
顾承煜的喉结滚了滚,没说话。
他知道会这样。从他决定带着琴谱离开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会背上“背叛”的名声。谢砚冰会恨他,云栖阁会唾骂他,甚至连阿霜这些跟着他长大的暗卫,都未必懂他的用意——可他没得选。
千机阁外的埋伏是顾明远布的死局,若他不带着琴谱“叛逃”,顾明远会立刻下令屠阁,到时候别说谢砚冰,连云栖阁剩下的弟子都活不了。他带着琴谱走,至少能把顾明远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给谢砚冰争取一线生机。
“让暗卫盯紧云栖阁。”顾承煜终于开口,声音冷得像秦淮河水,“别让顾明远的人靠近,也别让……谢阁主出事。”
阿霜愣了愣:“公子是想……”
“等。”顾承煜打断她,指尖在琴谱匣上轻轻一叩,“等我拔掉顾明远的爪牙,等我握住真正的兵权,就去云栖阁。到时候,该还的债,该认的罪,我一并接。”
他没说“该解释的”——有些事,解释无用。谢砚冰信他也好,恨他也罢,他只需要确保那人活着。活着,才有日後“还债”的可能。
阿霜退下後,书房里只剩秦淮河的水声。顾承煜打开琴谱匣,指尖抚过《九霄琴谱》的封面——米白色的宣纸已经泛黄,边角被谢砚冰的指尖摩挲得发毛,像他在云栖阁教他调琴时,反复摩挲过的琴弦。
他想起谢砚冰调琴时的样子。那人总是微垂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浅影,指尖落在琴弦上时轻得像落雪,却总能弹出最准的音。有次他故意碰错弦,琴音发涩,谢砚冰擡头瞪他,眼底却没真的生气,反而带着点无奈的软——像初春化雪的冰棱梅,看着冷,实则藏着暖。
“对不起。”顾承煜对着琴谱低声说,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等这一切结束,我给你弹《承砚曲》,弹到你听腻为止。”
窗外突然传来水鸟惊飞的声响。顾承煜瞬间握紧案上的短刀,却见窗纸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戳破,随後塞进个卷成细条的纸团。
是苏挽月的密信。
他展开纸团时,指尖有些发颤。纸上的字迹潦草,显然是匆忙写就:“云栖阁有异动,谢砚冰似寻得其父旧物,情绪极不稳。顾明远已派‘影卫’潜入云栖阁,目标不明。”
影卫。
顾承煜的瞳孔骤然收缩。那是顾明远养的死士,杀人从不用第二招,当年他父亲顾长风,就是被影卫所杀。顾明远派影卫去云栖阁,绝不是“目标不明”——十有八九是冲着谢砚冰,或是冲着谢父的遗物。
他抓起乌鸦印就往外走,玄色衣袍扫过案角的琴谱匣,带起的风让烛火猛地摇晃。“阿霜!备船!去云栖阁!”
“公子!”阿霜从外间冲进来,拦住他的去路,“现在不能去!顾明远正盯着您,您一离开,他就会趁机接管漕运!而且影卫身手诡秘,您去了未必能护住谢阁主,反而会暴露……”
“我知道。”顾承煜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急,龙纹血在他眼底翻涌,後颈的龙纹刺青隐隐发烫,“可我不能不去。”
他不能再失去一次。父亲的死,他没能阻止;千机阁的伤亡,他没能避免;若谢砚冰再出事,他就算夺下这天下,又有什麽意义?
“让暗卫先去。”阿霜抓住他的手腕,少女的指尖冰凉,却异常坚定,“用‘龙形箭’传信——那是您和定北王约定的暗号,定北王在云栖阁附近有暗桩,让他们先接应。您留在这里稳住顾明远,等我安排好後手,立刻陪您去。”
顾承煜看着阿霜眼底的坚持,又看了看案上的琴谱匣——那里不仅有琴谱,还有他给谢砚冰的承诺。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躁:“告诉暗卫,不惜一切代价护住谢砚冰。若他少一根头发……”他顿了顿,声音冷得像淬了毒,“提头来见。”
云栖阁的竹雨又下了起来。
谢砚冰坐在父亲的书房里,指尖捏着卷泛黄的手记——是他从书房暗格最深处找到的,藏在一块空心的琴形木牌里。木牌是父亲的贴身之物,他小时候总见父亲摩挲着木牌发呆,却从不知道里面藏着东西。
手记的前半卷还是制琴心得,直到第三十七页,字迹突然变得潦草,墨点溅得到处都是,像写时极为慌乱:
“长风今日来见我,说顾明远逼他夺琴谱。他眼底有愧,却身不由己——他儿子承煜还在顾明远手里,那老贼拿孩子要挟,他不得不从。”
“我将《九霄琴谱》的核心阵法抄了副本给他,让他交给顾明远应付。真谱我藏在了禁地冰棱梅树下,只有用‘承砚二族’的血才能开啓。长风泣血立誓,绝不会让顾明远伤我分毫。”
“可我总不安。顾明远的野心不止琴谱,他要的是借琴谱灵力颠覆昭明。长风虽是皇族,却无反心,恐怕会被顾明远灭口……”
“今日见了承煜那孩子,眉眼像长风,指尖却有琴茧,倒像个能静下心制琴的。若我与长风有不测,望这孩子能护砚冰周全,莫让他卷入这滩浑水。”
後面的纸页被血浸透,字迹模糊不清,只能辨认出最後几个字:“顾明远……骗我……长风……救……”
谢砚冰的指尖死死攥着血书,纸页在掌心皱成一团。血渍的腥气钻进鼻腔,和记忆里父亲下葬时的气味重叠,呛得他眼眶发酸。
原来父亲知道顾长风是被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