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砚冰擡手,指尖在虚空中拨动——是《承砚曲》的调子,只是他弹得又急又烈,没有半分从前的温润。琴音(他在心里默弹的琴音)撞在竹身上,震落满地枯叶,像一场迟来的祭奠。
弹到“同心阵”的泛音时,他的指尖猛地顿住。
脑海里突然闪过顾承煜在千机阁密室里的脸——那时顾承煜刚用龙纹血为他疗伤,後颈的龙纹刺青还泛着淡金,他说“砚冰,等我们找到全谱,这阵法或许能解开你父亲的死因”。
又闪过顾承煜挡刀时的背影——千机阁的箭雨里,他扑过来的瞬间,玄色衣袍像展开的蝶翼,他说“别死,你死了,谁陪我找琴谱”。
最後是他昏迷前看到的那双眼睛——火光里,顾承煜抱着他,眼里的红血丝比火光还烈,他说“山河为聘”,语气重得像在刻碑。
这些画面像碎玻璃,扎得他心口发疼。
“不可能。”谢砚冰低声对自己说,指尖用力掐进掌心,血珠滴在玉佩上,和顾承煜之前留下的龙纹血痕混在一起,红得刺眼,“他就是背叛了。没有苦衷,没有隐情,他就是为了琴谱,为了王座,把我们都卖了。”
他捡起地上的一块尖石,狠狠砸在玉佩上。
“啪”的一声轻响,玉佩没碎,尖石却弹起来,划破了他的手背。血珠涌出来,滴在琴谱残页上,晕开“双血融灵”四个字,像个讽刺的句点。
天色暗下来时,赵伯送来一件厚氅。老人没劝他回去,只是把氅子披在他肩上,低声说:“阁主,顾公子留下了样东西,在您的琴房里。说是……说是等您醒了再看。”
谢砚冰的身体僵了僵。
“是个木盒,上了锁。”赵伯补充道,声音里带着犹豫,“看着像装琴谱的,可掂着不重。”
谢砚冰没说话。赵伯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竹林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和满地的枯叶,还有那些沉默的新坟。
他终究还是回了琴房。
木盒放在他的琴案上,黑檀木的,上面刻着简单的琴纹,锁是黄铜的,形状像个缩小的七弦琴。谢砚冰认得这木盒——是他去年给顾承煜的生辰礼,那时顾承煜说“要用来装最珍贵的东西”。
最珍贵的东西。
是琴谱?还是他用来羞辱自己的“战利品”?
谢砚冰拿起案上的匕首,直接劈开了锁。
盒盖弹开的瞬间,他愣住了。
里面没有琴谱,没有密信,只有一支玉笛——是阿松最爱的那支,笛身上还留着少年咬出的浅痕;还有半块烧焦的云栖阁令牌,是王师姐的;最底下,压着张字条,是顾承煜的字迹,力透纸背:
“砚冰,等我。琴谱我会护好,仇我会报。待尘埃落定,我自会回来,任你处置。”
没有解释,没有辩白,只有一句干巴巴的“等我”。
谢砚冰捏着字条的手越来越紧,纸页在他掌心蜷曲丶碎裂,像他此刻的心。他想起阿禾说的“李师兄被他的人杀了”,想起王师姐咬碎的琴谱残页,想起这满室的清冷——顾承煜凭什麽觉得,他还有资格让自己等?
他抓起玉笛,狠狠砸在地上。
玉笛撞上青石板,发出清脆的裂响,断成两截。像云栖阁弟子们没来得及绽放的人生,像他和顾承煜之间那根彻底烧断的弦。
“顾承煜。”谢砚冰对着空盒低声说,声音冷得像淬了冰,“你欠云栖阁的,欠我的,我不会等你回来。我会去找你,亲手讨。”
他将碎裂的玉笛丶烧焦的令牌丶碎成渣的字条,一并扔进炭盆。火苗舔舐着这些“遗物”,在昏黄的光里腾起小小的火舌,最後化为灰烬,和父亲手记的馀烬混在一起。
琴房里终于彻底安静了。
谢砚冰坐在琴案前,看着那把断了弦的“承砚琴”——千机阁一战中,它被流箭击穿了琴腹,像他此刻的心。他伸出右手,指尖悬在断弦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他知道,从他烧掉这些东西的瞬间起,有些东西就再也回不去了。
那个会因为顾承煜一句玩笑而耳根发红的谢砚冰,那个会在调琴时默许指尖相触的谢砚冰,那个在昏迷前还相信“山河为聘”的谢砚冰,已经死在了千机阁的那场火里,死在了这满地的灰烬里。
现在活着的,是云栖阁主谢砚冰。
是要为弟子们复仇,要夺回琴谱,要让顾承煜付出代价的谢砚冰。
窗外的竹林里,新坟在月光下泛着白。谢砚冰站起身,走到窗前,目光再次投向东南方——商隐楼的方向。那里的灯火或许正亮着,顾承煜或许正拿着琴谱,和顾明远周旋。
但这些都与他无关了。
他的弦,已经断了。
断在千机阁的火里,断在云栖阁的新坟前,断在那句被风吹散的“山河为聘”里。
从今往後,只剩烬弦。
只奏离歌,不弹旧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