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扶桑于是颔首,舒出一口气。
也不知是不是椿木有意为之,说得这样恳切,让游扶桑听完内疚极了:打这样一个人的主意,真是太不善良了。对付陆琼音的事情还是要另寻出路。
大约是又闲谈了几句,游扶桑才去注意帷幔之外的宴如是,开口问:“椿木长老为我问脉,你来做什麽?”
不曾想会是游扶桑主动提她,宴如是一瞬惊喜,几乎受宠若惊:“我丶我来看看你……”
游扶桑打断道:“那你看到了,请回吧。”
宴如是不甘心:“师姐与黑蛟将军情真意切,病中挂念她,而黑蛟将军在不周山修行,甚至愿意为了师姐中断闭关,那句‘病中疼痛时身边有人陪伴,大抵也是好的’,师姐,我也是那样想的……是以我想来看看您……”
游扶桑冷哼,毫无顾忌道:“不必照猫画虎,鸲鹆学舌,照搬别人的话,你好意思吗?我再要人陪也不是你陪。而且说了多少遍,我早就不是你的师姐了。”
宴如是猝然便愣住了,照猫画虎鸲鹆学舌八个字说得她无地自容。可是她真的是这样想的,绝无虚假,不过晚了旁人一步说出,怎麽她就成了那个虚僞的人?又不甘,相错几月,师姐身边有了更亲切的旁人,那麽多朋友,都与她无关。可是她们相错的何止几月?是三年,是六十年,是百年,三百年;但仍觉得不甘心,不甘心变成那个掖在卷脚,藏在细枝末节里,只在师姐与旁人传奇唱罢後才被提起的人。
‘这游扶桑还有一个师妹,也是一个厉害人物,不过那又是另外的故事了……’
她不要变成另外的故事。
她们曾经那麽要好,明月芦花里破道,春秋下相依,天下无人比她们更亲密。她是宴门少主,也是浮屠城扶桑城主的师妹,生死危机存亡关头她投靠她,彼此在身不由己的漩涡里相互成全。
她是师姐临死前也要推开成全的人。
结果现在一切镜花水月都成空,成了她一厢情愿哀求的苦果,这让宴如是怎麽甘心?
都是东奔西顾茕茕白兔,对她是“人不如故”,对游扶桑而言却是“衣不如新”。
这让宴如是怎麽甘心。
却是宴如是自找的。
到头来只能怪自己,皆是她自作自受。师姐看错了人,将自己的真心交付给她,这个无能至极的人,宴如是什麽都护不住,留不了,她自己的命运丶亲娘的性命丶师姐的性命与真心。
她不甘心,可她又什麽资格不甘心?
她不配的。
也许她真的是那个学西子捧心鸲鹆学舌的人吧,什麽也不配,才只能拾人牙慧。
从游扶桑这边儿去瞧,是宴如是久久沉默不言语。她透过帷帐去眺,果然见到一副无措面容。她没有哭,嘴角甚至还噙了笑,但那神情真是比哭丧还要难堪,不解,失落,自嘲,认命,隳颓——那麽多情绪都能从她面里读出,倒像是游扶桑狠狠欺负了她,把她的心意当作无用之物丢弃,又将她的尊严踩到地上去碾了碾。
可游扶桑干什麽了呀?
也没说什麽大逆不道惨绝人寰的话,不过是想到什麽说什麽。病中的人身心俱疲,出言难免刻薄,可都是实话,没有半点掺假。
椿木刚转述黑蛟的话,宴如是立即说自己也有此意,这不就是鹦鹉学舌?想从前这宴少主,或说宴门主,也是个文采斐然的人,如此照搬之举落到她头上,不该讽刺吗?
游扶桑也没有说谎,谁来陪都轮不到她宴如是,她们早没有从前那般亲密了,她对她而言只是一个遥远的旧忆,游扶桑深知沉溺昨日的人将难以拥有明天,于是将那些血光记忆连同宴如是这个人一并丢弃。游扶桑觉得这并不难,自己是可以做到的,也快要做到了。
再者,倘若真让宴如是来陪她,杵在身边,哭丧一副遗孀神色,看了添堵。
病上加病,雪上加霜。
可宴如是还是缄默,眼底是颓唐的死寂。
游扶桑不晓得自己哪里戳痛对方了,莫非自己刻薄功力见长?其实也不然,游扶桑说话百年前就是如此,只不过从前她喜欢宴如是,说话多少留有馀地,不多讽刺,如今不喜欢,于是也随意了。思来想去也只能归结于宴如是心思脆弱,不懂得增铸心防,才一副要哭鼻子的样子。
甚至丶甚至游扶桑吸食灵气的那些主意都没打到宴如是身上去呢,她有什麽好委屈的?
不过话说回来,宴如是的灵气虽好,但总是膈应,游扶桑也不想碰。宴如是白白送来她也不要。
此刻游扶桑的思绪在脑中形成闭圈,十分自洽,她挥手向椿木道:“我又困了,想要睡觉。椿木长老,这几日与蓬莱无关的闲杂人等就不要进我的屋了,还我一片清净,多谢。”前半段在与椿木说道,後半段二字“多谢”则转向宴如是,这二字里还有一个警钟:趁我好声好气说话的时候,见好就收,赶紧滚蛋,多谢。
宴如是却像听不懂,椿木都要离开了,她还固执地不动。
反正今日已被下了无数逐客令,要说丢脸也早就丢了个干净,她不怕被驱逐,只怕这就是她和游扶桑的结局。
她究竟想要什麽?冰释前嫌回归正途,恨海情天抵死不相忘?
宴如是心中也没有准确的答案。她只知道不能就这样结束,就算挣扎,就算狼狈,也不能就此作罢任由这一刻生疏变成她们之间的结局。
“师姐……扶桑……”宴如是的声音飘忽不定,像风里摇摇欲散的蒲草,“你真的要赶我走吗?你明知道我们之间还有许多没说清的,没偿还的,我欠你许多,你也少我几个说法……我们……”
“唉……”
帷帐之後人的轻叹一口气,“椿木长老,你先离开吧。”
这一刻宴如是知道自己隐约胜利一步。
椿木深深看她一眼,摇了摇头,离开小屋。
随门扉闭合,游扶桑在榻上微微动了下,仍然没有掀开帷帐,只言简意赅道:“宴如是,我到底是不明白了,此後我们没有瓜葛,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这不好吗?你说我少你一些说法,那我现在便说给你听:我们之间有仇,而我现在很累,无力讨伐你,你该感到庆幸。”
有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