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话音刚落,一位仓皇的小太监缩着身子,跪入帐中,连连磕头。
姜姮微微侧首,第一眼便认出了他,是长生殿内伺候的宫人,此次也跟随着她来到了行宫,原来如此吗?
随後,她收回了视线,静静地目视前方。
那小太监还是慌张,却将所见所闻说得清清楚楚。
比如,孙玮出现在行宫时,第一个拜见的并不是楚王,而是她这位昭华公主。
又比如,明明是楚王谋逆,按理说应去围捕他人的卫兵,却反过来去将楚王所在的帐子围困住。
小太监慌得不敢喘气,一时半会便将猎苑内所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皇帝到底是皇帝,身为皇帝,又怎会不清楚宫中的风吹草动呢?
眼前的少女完全褪去了稚气,生着最好的模样,像发妻,也像他,可皇帝隐约却觉得陌生,不知她是在何时变成了今日这幅模样。
一时心中又是气又是恼,因并无外人在场,便不再讲究喜怒不形于色,举起案上茶杯,直直扔向了姜姮。
耳朵被砸到了。
世界只剩一片“嗡嗡”声,姜姮被耳鸣声扰着,连痛都觉得不够真切。
“姜姮,朕从未亏待你,今日事……”
皇帝还在骂,不像皇帝,只是父亲。
他骂狠了,双眼圆睁,声音都嘶哑了,姜姮见过他如此模样,是在怒斥阿蛮的时候。
姜姮沉静起身,高出皇帝半身,心口似乎有一把火在烧,烧得她双眼火辣辣地疼,入耳的,自己的声音却是冷的。
“父皇为何不肯承认,是柔妃和楚王谋逆呢?明明二人都不无辜,私自结交大臣,往各宫安插棋子……这一桩桩事,都是有迹可循。”
“他们杀了阿娘,还欲除了阿蛮。孔令姑都清楚的事,父皇怎会不知呢?”
“我当真不解啊,可後来见多了,也便明白了,父皇,你之所以包庇二人,这二人之所以能有恃无恐,安享着荣华富贵,只因为,柔妃也好,楚王也是,都是你手上的刀。”
姜姮想冷笑,但笑不出来,只能红着眼,死死盯着他——大周的九五之尊,她的父亲。
平静道:“所以,毒杀阿娘,诬除阿蛮,都是你的意思。”
“所以,你是为舒娘和阿蛮向朕复仇吗?”
面对这个问题,姜姮一时无声。
“皇後也恨朕,才同你联手吗?她是为了阿稚。”
皇帝笃定,眼角处却有黯淡之色。
阿稚是殷皇後之子的乳名,死在一场重病中。
身为孩子母亲,殷皇後心怀怨恨,作为皇子母族,殷氏一族更是不甘,两方从宫内宫外同时入手,追查真凶。
长生殿一直关注此事,当他们查到柔妃身上时,姜姮私下见了殷皇後。
之後,二人表面继续针锋相对,实际上却是志同道合。
此次谋逆之举,若无殷氏一族和殷皇後的鼎力相助,姜姮是万万不可能实现的。
可事实上,因身处宫中,顾忌隔墙有耳,姜姮再未寻见时机,与殷皇後在私下会面,便一直以为二人之间的合作,是形存实亡。
就连殷七,是否清楚此事,是否愿意一同共行这大逆不道之举,她也是方才所知。
是那日,她送走了纪含笑,恰好见孙玮与殷凌共同前往昭阳殿拜见,她才隐约发觉,那位母亲并未像平日行为举止中展示出来的那般已是心如死灰,选择与家族断绝往来,一心等死。
她从未忘记,曾经在自己怀中短暂停留过的那个小小身躯。
正如姜姮,从未从死亡的恐惧中走出一般。
二人不约而同的,算计着一样的事,又在偶尔一瞥中,明确自己不是孤身一人。
时至今日,无需再隐瞒什麽了。
姜姮道:“您是一位英明神武的皇帝,却不是一位好父亲,更不是一位称职的丈夫。”
皇帝重重放下了手,面上罕见流露了衰老之色。
“是啊……”他承认了自己所做的一切,跌坐在位上,像是陷入了回忆中。
“父皇,请您下诏退位。”姜姮沉声,半请半逼。
如今禁卫军远在林外,刚被殷七下了令,不许轻举妄动,猎苑内卫兵则由孙炜掌控,陷入一团乱麻,他们真正需要保护的皇帝成了笼中之鸟。
皇帝问:“让位给谁?姜钺,还是……你?”
姜姮擡眼,那个答案就在嘴边,她不自觉犹豫了一瞬。
皇帝自嘲般笑了一声,沉沉一招手,只说了两个字,“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