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第一百六十章云散
天空中烈日高悬,空气跟着粘稠而停滞起来。烈日暴晒着重重黄沙,连一丝微风也不见。锁游关内壁立千仞,周遭尽是直上直下的岩石与峭壁,在酷烈的日光下被晒得发烫。
此处正是两壁相夹的一线天,更是炎热难耐。
高炀坐在一小片阴影里,背靠着滚烫的岩壁,此时也顾不上了。他咬着牙去碰左大腿上的纱布,没能解开,反而拉开了伤口,纱布上顿时一片嫣红。他仰着头顶在岩石上,嘴唇都要咬破了,到底没能把一声闷哼咽下去。
贺容闻声立刻回头,一看便皱起眉来,大步走过去一把将他的手打开:“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别动别动,还要往下拆,腿不想要了!”
高炀依然仰着头,後脑用力顶着岩石粗粝的表面,以此保持一丝理智。他脸色发白,嘴唇也没有一点血色,半晌才缓过口气:“……咱们手里的粮食不够了,今天必须得出去了。”
两人对视片刻,贺容默默地在他身侧坐下。雷晗铭自北关逃脱後,两人率兵追击,却被羯人主力围困至锁游关内,将近半月,高温酷暑之下弹尽粮绝。他们几次向外突围,但羯人抢占锁游关之天险,以逸待劳,根本难以撕开缺口。
高炀的腿伤越发严重,本就在北关被雷晗铭打伤,後来突围时又中了刀,急行军时没有好药,天气一热伤口便发炎化脓,情况越来越严重,连走路也费力起来。
贺容思索不语,却忽听远处骤然轰隆一声,像是有什麽重重地锤了一下大地,连带着山体飘忽地晃了晃。他立刻起身要去查看,只见斥候纵马从岩石後绕来,气喘吁吁地滚似的翻下马背:“!羯人增兵,全都围在外面。他们调了火炮来,看样子是要往里打,还……”
他话还没说完,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炮声。马蹄声地动山摇,惊雷似的层层迫近,大地仿佛再次颤动起来,头顶的一线天晃动着,碎石簌簌地顺着岩壁滚下来,像是下一刻就要坍塌了。
“不能再等下去了,”贺容回头,顿了片刻,像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道,“我带人杀出去,我有办法,总能拼出一道豁口。你管好了剩下的人,出去之後直接回北关,向傅帅求援。”
“贺容。”高炀伸手拉了一把他的手腕,用力支起上身来,是有话要说。
数十步之外局势千钧一发,贺容对上这眼神,心中却无端多了一丝稳健与安定。高炀与几位将军年纪相仿,品秩也相同,但资历更长些。故而在傅家两兄弟之下,衆将皆以他为首,大事要事都会听他的意见。
贺容被他拉回来半步,见他一撑石头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又说:“你见这天日朗朗,要信阴云暗影总会散去,更不要被往事所困。你与周承海一案的牵连,傅帅一早就知道。但他连总督也没有告诉,只是叮嘱我暗中留意是否有人为难你。如今旧案已平,京中还有人在惦念着你,你更应该抛去旧事,心向坦途。”
交戈声与厮杀声近在耳畔,黄沙扬空而起。
贺容心中百味杂陈,一时竟全然顾不上身後的危局,问道:“……傅帅为什麽会收留像我这样的人呢?”
高炀的副将听命过来,拿过膝甲给他隔着纱布戴上,在膝後硬打了结,又把佩刀奉上来,锵然挂在腰间。高炀望着头顶那一线天日,忽然想起自幽州向外运那五十车粮草时,天际飞雪,冷风透心彻骨,也是一样的苍茫辽阔。
“天道微茫,但合该有你一条生路,”他微微地笑了起来,“贺容啊,你是福星,我们今日必会交一场好运!”
炮火轰然而落,黄沙卷阵冲天而起,如旌旗般遮天蔽日。两人自峡谷中纵马出阵,一左一右滑出银亮的血刃,杀声破天,如同两柄弯刀一般破开局势,向外撕开一道破口。
兵刃锵锵而鸣,西北军在熔化炙烤一样的空气中交错厮杀,黄沙馀红浸染再褪去颜色,将羯人向後一步步地压退。
高炀的盔上和甲上染满了血污,双脚牢牢绑在马镫上,保持上半身立直不倒,腿部已经没有知觉了。他收刃垂在身侧,粗喘着气拉住马缰暂歇片刻,却见四五人不知何时连成一线,将他围困在了中间。
嗖嗖两支袖箭划过,将他缚着脚腕的绳子割断,他顿时重心不稳,向前栽倒在马背上。耳畔紧跟着劲风划过,两柄长剑当胸而来,他下意识地挥剑相抗,擡手馀光却见刀影自背後袭来。
他控制不住身形,扛过刀锋便再顾不上身後,只觉得寒意迫近,刀尖的寒芒刺痛着自己的眼睛,与此同时,身前的两支长剑再一次当胸袭来,两相夹击之间,只觉得日影被拖得无限漫长,死亡如同掠日的飞鸟,从他眼前拂过。
高炀咬牙拧身,不顾身後,挥臂奋力打开当胸刺来长剑。然而就在同一刻,一柄金枪忽地破空而来,将持刀的羯人一枪打落。
他闻声却并未收势,而是挥刀用尽全力向外划去,将袭来的两人一刀抹颈,立毙于马下。
四下杀声依旧,他耳畔却有半刻什麽也听不到了,攥住缰绳几乎从马背上滑下去,又被一双手牢牢地扶住。马上人一身玄衣轻甲,金枪顺势插回马鞍,在烈烈的日光下光辉耀目。
傅行州的轻甲上铺满了泥土与血迹,肩甲和胸甲上裂着两道深深的长痕,难以想象是如何从刀锋血影中厮杀出来的。
“总督,”高炀喘着粗气,擡起满是疲惫与血污的脸,却露出一个笑容,“末将与贺容……果然今日是有好运气的。”
傅行州整饬了队伍将羯人逐出锁游关,日头已近西斜,一行人往回走,直到锁游关看不见了,才渐渐放缓了步子。战马喘息嘶鸣,时不时停下啃一口草皮,也放任它去。
傅行川时至今日依然没有消息,他便与黎越峥兵分两路。後者至兖州城下支援,如有战报将放烟花,北关得信也会烟花示警。但此时天边只有残阳如血,偶有椋鸟飞过,四下一片寂静。
他望着不远处北关轮廓,问到:“如今北关大帐是谁在主持?”
高炀道:“是徐俪山。”
傅行州想要说一句什麽,只见地平线上映出一道轮廓。一骑黑马不紧不慢地提缰走上了山坡,身後之人随军列阵,在夕阳下如同遍铺的乌鸦。他横枪在侧,只见为首的人一身红衣,金饰琳琅满目地坠在腰间胸前,手里提着一柄窄而薄的细刃,带着精巧繁复的花纹,正是珈乌。
“傅总督,西北军动作太慢,今日才把你等来,”珈乌缓缓提刀,“我等你很久了,特来找你报这一箭之仇。”
夕阳的馀晖照不进京城。已近掌灯时分,京城依然浓云密布,空气闷热而潮湿,几乎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金殿上衆臣在列,台阶上响起沉重的锁链声,哗啦哗啦地透着不祥的预感,一节一节地慢慢拖上来。还没见人,血腥气便从殿外漫上来。右侧的文臣有好些不由自主地往後退去,隐约泛起一阵议论与骚动。
皇上面色越发阴沉,盛江海瞟了一眼衆臣,不清不重地咳嗽了一声,殿上才再次安静下来。
刑部一连审了七八天,下了重手希望让章阅霜招供。但他除了自己的身世经历,其馀指控一概不认,至今没有改口。
崔吉站在人群中向门口看去,章阅霜已经没有办法自己走进门来,由两人架着双臂拖着一点点拎进大殿中来,所过之处留下浓重的血迹。经过时崔吉才看清,他腰间的脊柱上钉着一颗钢针,针头突兀地立在囚服外面,看不清原本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