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楚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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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六,年味就彻底散了。
宫人们立在长街上,将破碎的红屑一堆一堆扫起来。远山鸦啼阵阵,偶有一大片白鸦成群结队地飞起来,成群结队地掠过去,在朱墙脚下溅下暗色的鸟粪。
薄辞雪从梦中苏醒,只觉浑身酸痛。昨日走了太多路,骨骼像散架後重新拼起来一样,难受得厉害。
听见他起身的动静,有人掀帘子进来。本以为是宫人,擡头一看,竟是裴言本人。
“你醒得好早,”裴言端着个瓷碗,朝他笑笑,“粥刚熬好,熬了半晚上呢。”
瓷碗里装的是南瓜粥,卖相很好,正源源不断地冒出香气。裴言将碗交给宫人,接过来一只蘸了青盐的牙刷,示意薄辞雪张口。薄辞雪微微一顿,还是张开口,含住了小小的刷头。
他牙龈很脆弱,凝血也很慢,稍有不慎就会弄得满口血气。而裴言的动作细致又小心,仿佛在给珍贵的文物打蜡,一直到刷完都没有见血。如是刷洗完毕,才又接过瓷碗:“张口。”
薄辞雪顺从地咽下,没有问百忙之中的裴言怎麽突然兴起来做这些小事。
裴言的确很忙,并没呆多久就走了。只是最近每天定时定点出现的叶赫真却不见了踪影,想来也知道腰牌被裴言收回去了。
薄辞雪看着他离开,恹恹地垂下眼。一篇复仇流的小说,男主和男二却因反派起了龃龉。倘若还有来自异世的眼睛注视着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是会觉得惊诧,还是觉得滑稽?
而裴言接下来的日子病情愈演愈烈。他似乎一离开弭蝉居就会産生严重的焦虑,後面索性将奏折也一起搬了进来,如无必要绝不出门。
他并无避着薄辞雪的打算,甚至当着他的面翻看从各处递上来的秘密情报,仿佛膝头上趴着的不是个人,是只性格温顺的长毛猫。
薄辞雪对它们没有任何兴趣,换句话说,他对任何事都没有兴趣。他只睁着眼,一动不动地看着屋脊上的乌鸦,好像在尝试记住每一只与其它乌鸦的区别,又好像只是单纯在发呆。
两人对过往的一切绝口不提。裴言尽可能地扮演一个如意情郎,对薄辞雪百依百顺。只有他自己知道,遍布薄茧的掌根早已被钝钝的指甲磨至鲜血淋漓。
天慢慢暗下去,绢灯一盏一盏亮起。薄辞雪在裴言怀里醒了又睡,睡了又醒,裴言才终于处理完政务,低头问:“饿了吗?想吃什麽?”
薄辞雪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都可以,我尝不出区别。”
裴言的笑意微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薄辞雪看了眼他,眼睛像烟翅湖冬日里将冻未冻的湖水,平静清澈,映出正在无声发疯的他自己。
虽是如此,晚膳照旧精致丰盛,清炖八珍盅,樱桃煨鹌鹑,碧粳百合粥,燕窝白菊羹,配一壶热好的花雕。裴言亲手布菜,一筷一筷夹到薄辞雪碗中。
薄辞雪不太懂他怎麽想的,也懒得问。好像被他搞了一次就被发了丹书铁券,既往不咎。
他吃得很少,酒更是没碰。裴言倒是喝得不少,似是酒壮人胆,许久後犹豫再三,试探着问:“以後……可不可以不要喊我将军了。”
这句话没头没尾,有点不合时宜。薄辞雪诧异,问:“那叫什麽?”
裴言闭了一下眼。久到薄辞雪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的时候,他轻声说:“像以前那样,可以吗。”
薄辞雪笑笑。
他提起玉壶,倒了一盅。裴言想要劝阻他,他直接喝空了。
酒水入肚,渐渐有了点暖意。薄辞雪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又续上一杯。像只畏寒的小动物,本能地想找个温暖的地方,缩进去,蜷起来。
他太冷了,也太孤独了。这麽多年来,他最强劲的敌人不是疼痛,也不是寒心,而是虚无。整个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所有人都活在一本小说里,一闭眼就会被巨大的虚无感吞噬。你知道你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都是神设定好的游戏,也知道你所有的痛苦都来自同一个母题,但就是无能为力。
没有夥伴,没有爱侣,没有价值,没有意义。只有孤独和虚无日夜陪着你,像一捧永远化不完的雪,牢牢地黏附在皮肉上,从骨缝里缓慢地渗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