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金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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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赫真在他的部族面前和在薄辞雪面前完全是两副面孔。在後者面前他是个很容易脸红的异族青年,在前者面前却是一位手腕强硬丶说一不二的王。而自打大婚以来,每个人都发现他们的王脾气好了无数倍,不仅没发过一次火,还进行了即位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封赏。每个家庭都领到了一只羊羔,各部族的贡赋也得到了大幅减免,整个索兰多布弥漫着喜气洋洋的气息。
为着共主的大婚,所有部族的首领都聚集在了索兰多布,在大婚结束之後也没有立刻离去——三月底便是草原一年一度最隆重的祭祀活动,名为纳丹岱珲大典,各部的贵族必须来此祭神祭天。大典期间还会展开大规模的围猎活动,作为部落之间的一次大型军事训练。
每年这个时候,人们会用“柳条边”在与王庭一湖之隔的丘陵与平地上划出大片围场,并留出适当的豁口,以放走部分雌兽与幼兽。上万名贵族与士兵将在此地分三路展开围猎,收获丰富的人不论出身高低都会得到相应的奖赏。
草原人崇尚武力,武力拔群的人会被人们认定为勇士,得到大家的崇敬与爱戴,即便没有赏赐,他们也期望能在围猎上取得好成绩。在祭神之後,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便来到围场,开始为接下来的围猎做准备。
最近这些日子薄辞雪的精神不是很好,或者说他的精神就没好过。叶赫真身为草原共主需要前去围场主持围猎,不想和薄辞雪分开,也想让他出去活动一下,便问薄辞雪要不要跟去。薄辞雪依旧温温柔柔地点头,说好。
他没有骑马,而是骑了一只有着漂亮茸角的驯鹿。王宫里驯养的马大多性情暴烈,叶赫真担心他体力不济,所以安排了一只极为亲人的母鹿载他。一大群训练有素的侍卫紧密地守在他身边,唯恐有野兽冲撞了他,像围着一个经不得任何磕碰的吉祥物。
薄辞雪对这种安排并无不满,他也不打算打猎,只在一边远远看着。叶赫真给了他一把轻巧的反曲弓和一只箭袋,他就随手挂在鹿茸上,慢吞吞地跟在队伍的後半截。
围猎开始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太阳还沉在地下,绿色的山峦和晴朗的天空仿佛裹了一张雾青色的色纸。戴着鹿头面具的士兵吹起清角,角声遥相呼应,在山野间四下回荡。骑兵们举着火把,从数个方向展开围猎,驱得野兽们四三奔逃。
人和走兽在辽阔的草原上撒腿狂奔,不时有鸟类从天际飞掠而过,有佐助人们围猎的鹰,也有等待分一杯羹的食腐动物。胜利者吞下失败者的血肉,在新的春天里继续进化繁衍。
“玛喇哈!”
不知是谁第一个大叫出声,紧接着所有士兵也跟着叫起来,意思是合围已经完成了。陌生的语言被裹着春寒的大风撕成无数碎片,向着大地呼啸而过,惊起一阵阵苍绿的草浪。叶赫真披甲戴盔,骑在一只赤红色的阿哈尔捷金马上,率先射出了第一箭。
箭矢的破空声炸响,一只黑褐色的野猪应声倒下,浓重的血气四下弥漫。人群欢呼沸腾,高声赞美着他们年轻而骁勇的王,感谢长生天给他们的伟大馈赠。叶赫真一手握住缰绳,一手朝天高举行礼,随後宣布围猎正式开始。
一声令下,万箭齐发。吼声不绝,火影幢幢。黎明的草场霎时化为了聚歼场,激烈的马蹄声让大地都在震颤,好像下起了一场罕见的暴雨。有人遥遥大喊此处有金熊出现,立时便有无数人朝着那个方向狂奔而去。
金熊是草原上罕见的猛兽,如果能率先将它拿下,不止能获得可观的奖赏,更代表了一种无上的荣誉。大批贵族朝着金熊紧追不舍,看准时机搭弓拉箭,誓要成为第一个猎得金熊的人。
金熊在密密麻麻的箭矢中很快受了伤,在矮树与密草间仓皇逃窜。忽有一箭破空而至,重重扎入它的咽喉,金熊疼痛地嘶吼一声,倒地翻滚了几圈,很快卧在地上不动了。
“中了!”
一名衣着华丽的少年策马奔来,一边兴奋地大叫,一边挥舞着一把绘有海东青的黑弓。那是身份的象征,代表他在叶赫部中有着尊崇的地位,在部落内部乃至草原部盟的许多事务上都有着一定的话语权。
叶赫真微微颔首,以示嘉奖。往年他一向冲在人群的最前面,加之骑射技术极佳,一日下来的猎物可达数百。今年他却收了性,在首射结束後便驱马来到了薄辞雪身边,一王一後并辔而立。
少年高兴地朝他抚胸回礼,视线从二人身上快速扫过。王一身短打,衣着单薄,而他身边的乌发美人则裹着雪白的狐狸毛,手上戴着麂皮手套,似乎极度畏寒。可即便如此,他鼻尖上仍旧冻出了淡淡的薄红,看起来比那些从中原传来的珍贵瓷器还要易碎。
如此娇贵美丽,王兄大概要花大力气照顾吧……
少年有些失神,不由得往薄辞雪身上多看了几眼。就在这时,身边的侍卫突然高声大吼:
“贝勒小心!快闪开!”
那只金熊原来一直在装死,等射中他的人靠近时突然暴起,朝少年悍然扑去。少年一时失察,心脏刹那停跳,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支细长的羽箭骤然射来,从金熊的右眼刺入,刹那贯穿了整个头颅!
这一箭堪称石破天惊,竟将金熊硬生生掼入了草地里,钉得它动弹不得。少年愕然地朝羽箭射来的方向转过头,却见出手的并非王兄,而是他身边那位看上去连马都不会骑的王後。
满场鸦雀无声,连马蹄都停了下来,只馀鸟兽奔逃之声与呼呼的风声。乌发美人已经将手中的弓挂回到鹿茸上,容色平静,仿佛那惊天一箭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他衰败得太快,以至于所有人都忘了,他也曾鲜衣怒马,一剑惊天下。
人们都惊呆了。一片寂静里,薄辞雪不动声色地将用力过度以致脱臼的手臂接回原位,淡淡道:“金熊性情狡猾,擅于僞装,且皮毛粗硬,难以射穿。眼睛是它唯一的弱点,下次遇上时记得朝这里射。”
这句话是用草原话说的。薄辞雪的草原话并不算特别标准,略微能听出中原的口音,但因为音色过于清冷,因此连那一点口音都显得尤为动听。少年呆呆地望着他,及至被叶赫真冷冷瞪了一眼才反应过来,慌忙跪倒在地,大呼:“多谢王後教导!”
贝勒爷都跪了,一群人也跟着乌压压地跪了下来,朝着薄辞雪叩首谢恩。薄辞雪神色和婉,示意他们不必多礼,倒是叶赫真的脸铁青无比。他不太敢直接碰薄辞雪的手臂,只能勉强维持着脸色,硬邦邦道:“先回去处理一下吧。”
他就站在薄辞雪旁边,刚才亲耳听见对方身上传来了骨骼错位的声音。虽然脱出的骨头已经被接了回去,但难免留下暗伤,最好还是回去找萨满好好看看。薄辞雪并无不可,轻轻点头,说好。
放下弓箭後,他似乎又变回了那个一碰就碎的玻璃美人,看上去连弓都拉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