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辞远的话令寒仪一时之间没能反应过来。
哪年?
接着,寒辞远又说:“义父或许觉得我修行上存在偏执,而我的偏执之处在于,无论我用什麽方法,只要能帮到义父,便是良策。可那年,即使我倾尽所能,都不及师叔偷偷进惘生域为义父驱益一次。义父可知那时我是什麽心情?”
他原以为他可以凭借功法之长弥补修行之憾,可那时他曾有的骄傲便都变成了刺向他的利刃,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小聪明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不过渺小如沙,当危机真的来临,他依旧是那个只能看着义父替他们承担一切的废物。
寒仪听到寒辞远提起无痕潜进惘生域为自己疗愈一事,这才想起来辞远说的是两百多年前赤渡之乱後的事,可:“那时你不过两百馀岁。”
怎可在修行上和无痕较量?
寒辞远摇了摇头:“我的道心里一直都有金石,金石之道重在执着守一,当年金石能强占我道心,便可知我对所选之道有多大的决心。修士修天之大道,大衍分八行道心,小衍化万千执念。集大道者,无非至虔之人。义父所执守护之道金诚至此,方有如今至高之法,便不会不明白我的意思。”
寒仪自然知道辞远道心之坚,也从未怀疑过寒辞远道心稳固之事,只是这与他提的要求有何干系?
寒仪依旧以为辞远不过是在为留掌门殿之事找缘由,但寒辞远从未在自己面前如此述道,寒仪也不好打断,耐心听着。
寒辞远看着寒仪,郑重将此心所呈:“我自入道来,所奉之道不与他人同。
“他人奉道,欲以身比仙登天,可我只想站在神明身边,尽我所能,只求神明在高台之上能免落世俗风雪。即使我实力单薄,也愿化作前驱,与险恶较量,哪怕最後魂散山河,亦能随清风常沾恩泽。
“我之道心,从一而终,与年岁丶实力无任何干系。
“我所愿不过——”
“阿远。”
寒仪及时出言中断了寒辞远的话。他虽然不算敏锐,也该听明白了,越听,脸上为难之色越重。
他怎麽也没想到,自己一心相护的义子竟对他抱有如此高的仰慕。他自以为凡躯而已,与衆生并无不同,却未曾想有人以神明视他,甚至生出一颗如此赤忱道心。
寒辞远自然知道自家淡漠的义父听不得这些,也住了前言。但澎湃下,他还是忍不住说:“义父或许觉得我当年对自己下手过狠,才惹得心魔之深。可若义父也曾亲眼见当年战後之景,便知我所为不值一提。”
再次回想到过往的场面,寒辞远一吐心声:“义父,若论心狠,我不及你。”
寒仪头疼地按了按额角:无痕回来之後,也曾以那年之事,那年之话来“谴责”过自己好几番,向他讨了好几次妥协,他已是无力招架,如今辞远也揪着那事不放,他实在是有种心力不足的感觉。
他自己也没注意到,无可奈何下,自己的心魔便无知无觉地被辞远说的那些话分了注意,带走了节奏。
“所以,何解?”寒仪依旧没忘记此次夜谈的正题是解寒辞远灵台之乱,而非自己的事。
可寒辞远接下来的回答直接让人懵了神:“我先前便已告知义父,会慢慢好的。如今的我既知道义父所需,便不会轻易妄自菲薄——我对义父所说,可都是实话。”
寒仪觉得辞远在“内涵”自己瞒着他心魔一事,又觉得自己被辞远摆了一道:先前辞远那赌气的口吻如何让人相信?如今却说那是实话。
究竟是谁在骗谁?
回想今夜所发生之事,寒仪一时间反应不能:他原先猜想,辞远所不能宣之于口的,会是身世之痛丶道心之变丶历练存碍丶修为不复之事,却没有想到竟是如此缘由丶竟是如此。
“不过若非义父引我一窥心魔,我也不敢想我在义父心中竟有如此分量。”寒辞远这句话才想起平复一下今夜把底都交出去了的寒仪,“多谢义父今日解我心结。”
寒仪神色变幻莫测,纵然寒辞远话中不带丝毫僞饰之情,可丶怎会如此。
他终于还是舍下了纷念,静默後一退再退:“掌门殿并不会拦你,你若是还受困于何事,仍可再议。”
“义父不信我?”
两百年前,寒仪尚经不起长大後的辞远这般无辜询问,更别说现在刚回来没多久的小辞远。
寒仪否认道:“只是不想让你再受那麽多苦。”
“辞远记住了。”事到如今,他也不再纠结自己对于义父的价值。他想,或许很多时候他一开始便理错了思绪。
那年,少不更事,始入尊座。玉琢初成,提心而问,寒辞远得知寒仪以守护为道。
他原以为义父对他的呵护是道心如此,他于义父而言,与其他人并无实质差别,只是他身处的位置得天独厚,方能引下神明更多的垂怜。他一开始便把七情六欲掩盖在了道法下,无视了义父一次次作为人对他的关照爱护,以至于他与义父有太多的话都没能说出口。
寒辞远所追求的,一直是寒仪的选择。曾经,他想把寒仪捧上神坛,却後知後觉那只是他以为的寒仪应该站立的位置。
寒仪的守护之道不在天,而在人。他用以天道立守护之心,而非借守护来登天。
此心既知,寒辞远选择同寒仪一起落入人间,烟火馀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