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道,究竟是什麽?
对于那时连字都认不全的子桑槿来说,这确实太过深奥。当找不到方向时,人往往会下意识模仿身边最亲近之人的选择。
她最先想到的自然是逍遥道。
可整整三天三夜,她绞尽脑汁也没能参透何为逍遥,又该如何逍遥。
她试着模仿师父和师兄的一举一动,却始终徒劳无功。即便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也依然无法领略他们眼中的风景。那山不是她的山,那水也不是她的水。
子桑棣这个师兄当得尽心,见师妹苦恼,他索性带着她体验了几日自己的日常。
少年仿佛有用不完的朝气,今日钻研阵法,明日又捣鼓起丹药,世间有趣的事物太多,他样样都想尝试。在他眼中,这就是他的逍遥道,无拘无束,随心所欲。
可子桑槿偏偏是个执拗的性子。
就拿练剑来说,她每日都像设定好的机关般准时挥剑,即便偶尔耽搁,过後也定会补上欠缺的次数。对她而言,比起晦涩的阵法和繁琐的丹方,练剑反而最简单,只需日复一日地重复,剑招自会愈发流畅。
师兄这般跳脱的性子,只让她觉得头晕目眩。
刚摸清阵法皮毛,又被拉着辨认药材,丹药才炼到一半,思绪又飘回未解的阵图。每次都要费好大功夫,才能将心神重新聚拢。
尽管她努力装作兴致勃勃的样子,但真正的喜爱是藏不住的,子桑棣看出端倪後,也曾想过因材施教。
可难题在于,师妹的执着并非源于热爱。
逍遥道讲究随心而行,但他竟找不出子桑槿真正钟情之事。相识多年,他从未见过她对什麽表现出特别的偏爱。
唯一能确定的,是她对变强有着异乎寻常的执着。但这究竟是天性使然,还是幼时经历所致?谁也说不清。
子桑棣不得不承认,师妹或许真的不适合逍遥道。恰逢那时无情道风头正盛,他越听越觉得那些刻意断情绝爱的修士不可理喻。但转念一想,自己的师妹,不正是天生冷情吗?
不过他对无情道的了解,也仅限于市井传闻。
那些故事说是修道,倒不如说是借无情之名,行风月之实,年幼的师兄妹第一次见识到,原来世间还有这般刻骨铭心的恨与痴。
记得子桑槿当时歪着头,童言无忌地问了句:“既然恨到这种地步,为何还要爱呢?”
想不通的事,找师父准没错。
记忆中的子桑空落刚出关,左右手各抱着一只毛茸茸的小狐狸,就像今日这般,耐心听着他们絮絮叨叨。
他没有立即评判,只是轻轻揉了揉子桑棣的脑袋:“听你这麽说,咱们小槿倒像是个修无情道的好苗子。”
那时的子桑棣涉世未深,既没听出师父话中的敷衍,也不明白这句话的分量,只顾着为能帮到师妹而沾沾自喜。
子桑空落转头看向另一个小徒弟,掌心同样温柔地落在她头顶:“那小槿自己觉得无情道如何?”
年幼的子桑槿对道的理解还很浅薄模糊,无论是逍遥道还是无情道,在她心里都只是个朦胧的概念,她所求的,不过是能完全化形罢了。
但师父的目光格外认真,他不是在随口询问,而是真心想听她的想法。
见她陷入沉思,子桑空落也不催促:“等小槿想明白了,再告诉师父也不迟。”
可後来,当她终于有了答案时,那个想诉说的人却已经不在了。
如今,无论眼前的身影是真是幻,她的回答都更像是给自己的一个交代。
“从前我不懂,师父为何说宁愿我一辈子不明白。现在,我总算懂了。”
感情如天气般变幻莫测。
有人困在绵绵阴雨里,有人在雷霆中支离破碎,也有人能等到雨後的彩虹。而当年的她,恰因懵懂如顽石,才得以在无常中保持本真。
但即便是顽石,也会被经年累月的水滴穿凿出新的模样。
那麽,改变她的“水滴”又是谁?
“与其说大道无情,我倒觉得有情才是正道。所谓大道无情,是因它对衆生一视同仁。但若为追求无情而泯灭人性,行伤天害理之事,那连禽兽都不如,乌鸦尚知反哺,老牛也会舐犊。”她顿了顿,声音愈发坚定,“爱一人与爱衆生,本就不相矛盾。”
子桑空落眼中泛起欣慰的柔光:“小槿,你悟了。”他的身影渐渐化作一缕月光,轻轻拂过她的耳畔,“也救了你的师兄。”
子桑槿还未来得及追问,山巅已空无一人。眉间突然传来温热触感,一股暖流涌向四肢百骸。在魂魄归位前的最後一刻,山风中传来师父带笑的声音:
“待为师金身塑成,你们那几个小崽子,总该来拜见师祖了吧?”
子桑槿再次睁眼时,映入眼帘的是子桑棣焦急的面容。她还未开口讲述方才的奇遇,就被师兄紧紧拥入怀中。
“阿槿,我以为……你不要我了。”他的声音带着几不可察的颤抖。
子桑槿轻抚他宽阔的後背,柔声安抚:“怎麽会呢?我爱师兄,绝不会做让师兄伤心的事。”
子桑棣将脸埋在她颈间,闷声道:“我洗澡出来,只见你失了魂魄的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