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前他曾有过片刻的清醒,看到商洛焦急地跪在床前,紧紧握着他干瘦的手,泪痕湿透脸颊的样子,想要张嘴说点什麽,可最後只发出了“啊啊”的两声,语不成调。
自己死了,这个孩子以後怎麽办啊?
他那麽天真,善良,脾气还那麽犟,可怎麽办啊……
商富年的手从商洛手中无力地垂落。
自始至终,哪怕到死,这位老人也没有责怪过这个孩子。
一丝一毫也没有。
有关商富年的无数回忆碎片,不停地在商洛脑中盘旋,最後画面定格在树下那一幕。
一阵阵强烈的悲痛涌来,让商洛心口窒闷,喉中腥甜。
他陷入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的痛苦,也做出了和记忆里类似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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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清宁看到突然弯腰扶着树抽泣,神色悲苦到不能自抑的商洛,微微出神。
她想起了阮府婚房中初见的那幅画,想起了和商洛映着火光,喝过的一杯又一杯的烈酒。
原来,你也会感到痛苦吗?
会为另一个人那麽那麽痛苦?
像品酒一样,你也能品出痛苦的滋味吗?
阮清宁知道,商洛成为三品天师回到平宁县後,调查了很久很久,没有放过一丝蛛丝马迹,可依然没查出当年斧鬼之祸的真相。
很难说,那起鬼灾是否真的别有内情。
当年前往商家村调查的天师,换了一拨又一拨,但最後他们统一得出了结论,此事的的确确是一起意外。
怎麽看,那只凶残的斧鬼,都只是偶然游荡到此地,然後临时起意折磨屠杀无辜的村民。
平宁县那麽多年没有发生大规模的祟事,商家村纯粹只是运道不好而已。
的确很怪,也有些微不足道的细节解释不清,可那又能说明的了什麽?
平宁之外,像这样的案子还有很多很多,每一个都去纠结,还要不要做事了?
对于平宁县来说,恶鬼的破坏力是有限的。但灾荒丶疾病丶瘟疫还有盗匪这些灾祸带来的伤害,却是难以计量的。
看着官府户帖上逐年减少的数字,想到平宁县近几十年来死亡和流失的人口,连不理俗务的天师也感到怵目惊心。
上至天师与显贵,下至贩夫走卒,所有人都陷入到了一种无形的恐慌中。
该怎麽办呢?
还能怎麽办,纵情痛饮一番,今朝有酒今朝醉呗!
阮清宁摇了摇头,又想到了斧鬼。
那起祸事距今已近二十年,相关的卷宗,如今封存在平宁县天师府的卷宗阁内。
它被搁置在最里侧的老旧木架上,叠放在衆多无关紧要的卷宗里,显得毫不起眼。
如今,一只修长的手探入其中,将这尘封多年的卷宗取出。
阮清宁拂去其上尘埃,多年前那起疑点重重的诡案,也像是跟着被拂去了岁月的灰尘一样,终于再现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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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洛锁好自家院门後,又在门口默立良久。
“之前这房子被拿去抵债,多谢你帮我赎回。那些钱,我会尽量想办法还给你。”
“还什麽?就当是我付给你的工钱了。”阮清宁毫不在意地挥挥手,“离开此地以後,你得帮我驾车,替我做饭,还要帮我抓鬼!”
商洛想都没想,就点头答应,“可以。”
见他如此爽快,阮清宁有些惊讶,想了想,她补充道:“其实我还有一点小小的要求。”
商洛看了她一眼,以目光询问。
阮清宁清了清嗓子,“其实吧,长夜漫漫——”
话还没说完,就被商洛急忙打断,“多谢阮小姐擡爱,不过我没有出卖色相的打算。”
想什麽呢?
只是想问问你,晚上闲着没事干,能不能帮我去开垦一下荒地?
毕竟你看起来,是十分爱劳动爱干活的一个人!
两只恶鬼倒下一只,还有一只精神状态过于美妙,她现在严重缺乏劳动力,只好将主意打到了这位天师身上。
不过商洛此刻明显一脸“我不想听你狡辩”的表情,阮清宁只好悻悻地放弃解释。
某位天师因此错失了,查探阮清宁机密的一个机会。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慢悠悠地走过了平宁县的大街小巷。
不知不觉中,他们竟走到了阮府门口的那条长街上。
不知看到了什麽,商洛停住了脚步,愣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