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一面
回到妍春苑,丑时已过半。
青石板路上拖出的影子比游魂还要飘忽,惊起檐角三只夜鸦。失魂落魄的我无意隐藏行踪,引起了好几拨暗哨的注意,但他们都在看清我的脸後默默退了回去。齐连的话语像淬了毒的针,在脑子里游走。回想起他说的每一句,便痛得更加分明。推门时带进的风掀动了案上灯烛,才惊觉屋内早有人候着,檀木椅里端坐的颀长身影被光影拉得朦胧。
“怎麽来了?”不高兴的人可以没有礼貌。
“无他,就是来问问枝柳姑娘今日有何收获。”柳落白原本半阖的眼睛倏然睁开,鸦羽般的睫毛下,那对黑紫色的眸子若星辰大海,教人一时挪不开眼。
我在他身旁的檀木椅缓缓坐下,拨弄着烛台里将尽的灯芯,将今晚见闻细细道来,我讲得很慢,很细——花惜笑起来眼角已有了浅浅皱纹,清樾白眉间夹杂着一根突兀的黑毫,宵桢的面具上居然雕着大鸨……
唯独没有告诉他齐连留我私聊那一段。
柳落白静静听着,修长的手指偶尔轻叩椅臂。我自认讲得很是刻意平淡,他却也没有吝啬自己的笑脸。
总之,我俩今晚都有些反常。
“你看,没有魂引他们照样有办法。你跑那一趟何苦来哉?”我忍不住轻声抱怨,烛花爆响。
柳落白意外地没有嘲笑我,反而解释道:“于我,另有用处。”
“也对,你是谁啊,天下唯一柳落白嘛。”我撇撇嘴,转移了话题,“思意小筑那边就我一人,会不会有点托大了?”
“他信你,我自然也信你。守好那儿,比什麽都强。”
此刻,我懒得理会那个“他”是谁,只问道:“红泪……对他有多重要?”
接下来是长久的沉默,就在我以为柳落白不会回答时,听见他的声音似从极远处传来,缥缈不定:“重过万千轮回。”
我起身来到柳落白身前,半蹲下身子,仰头定定望着他的眼睛,轻声问道:“那……我对你,重要吗?”
柳落白的眼神一向坚定,但此时我看见那眼眸里泛起了涟漪,当他的手抚上我脸颊时,我明显感觉到指尖那微不可察的震颤,他那好看的唇角抿得很紧,流露出少见的犹豫。
我抓住他修长的手,贴合上自己的脸颊,枕着他的膝盖,萦绕鼻间的依旧是熟悉的白梅香:“不用说了,我知道。”
这就够了,不是吗?
八月十四当日。
锦瑟斜倚在黄花梨妆台前,纤长的手指正拈着一支累丝嵌宝蝴蝶钗在发间比划。忽然她指尖一顿,看着镜中映出的我那半张脸,黛眉微蹙:“怎麽了,伤还没好利索?脸色竟这般难看。”
“可不,大清早便是这般魂不守舍的模样了。方才在回廊,我追着唤了她好几声都没听见!”流旭言语之中带着两分嗔怪,她接过我手中的木托,压低声音道,“这边我伺候着,你赶紧回去休息。”
我扯了扯嘴角,勉强挤出个难看的笑脸:“无妨,还扛得住。”说完,歪头瞄了瞄铜镜里锦瑟的神情,小心问道,“不知疏桐长老那边,可还顺利?”
锦瑟了然:“担心馀姐?”
我没有否认。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见了太多避之不及却不得不见的人,短不过十日,恍如隔世。
锦瑟若有所思,似在酝酿说辞,流旭先开口了:“听姐一句劝,鸿院那边就别去了。坊主知晓你与馀姐的关系,着人暗中看护着,疏桐也在,你就放心吧。”
“流旭说的有理。”锦瑟点点头,表示赞同,“不瞒你说,这两天馀姐精神不大好。据影子回报,她今儿大早又去了司乐观,看来她真把复活阿炳的希望都寄予幽月宫了……”说到这,锦瑟瞥了眼铜镜里的妆容,似乎觉得碍眼,将两串石榴石的耳坠取了下来,换上一对珍珠色泽的耳珰。
我没再搭话,站在那怔怔出神——流旭说得没错,我去或不去,意义不大。阿炳是馀姐的心结,她一直觉得是自己害死了他,她曾不止一次地在醉酒後拉着我念叨,她此生最大的幸事不是习得一手好厨艺,而是生出阿炳这般暖心孝顺的孩子。若不是她痴迷于复原一道失传的古法菜肴,需要浣溪林深处才有的明见草,阿炳也不会偷偷去寻。哪知这一去便阴阳两隔。直到最後,也没有发现阿炳的尸首,只寻到溪边一只破烂的布鞋,和一篓四散在地沾着血迹的明见草。
见我不发一言,锦瑟终是让了步:“坊主一早下了令,今晚的赏月宴照旧。只是时间仓促,只邀了内坊外坊的掌事在霜华楼小聚。鸿院的人都忙着准备宴席,不过内坊其他人的夥食还是会供应。既然坊主让你去红泪姑娘那儿,你便早些去趟鸿院把她院里的食盒提了。只不过——”
一听锦瑟松了口,我高兴得点头应道:“明白,我就远远看看!”
只要能去看看馀姐,怎麽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