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想先回去和爹爹讲一声,但看了眼被密密麻麻围住的府门,又作罢了,朝着张家大郎和二郎就去了。
张家大郎张弗疾已经过了四十多岁,见到小侄儿冲着自己跑过来,立刻弯下腰将他抱了起来,笑着问:“你爹娘呢?”
“都在表姊那儿!大伯,今日表姊可好看了!”张筠康被抱起来,快活地抖了抖腿,又朝着兄姊一一问好,眼睛亮晶晶的道。
张弗疾和二弟对视一眼,两人皆笑得开怀。大伯母和二伯母拘谨些,前者道:“行了,快些过去吧。”
娘家人,总不好去得太晚的。
“对呀对呀,”张筠康手舞足蹈,“我们快进去吧!表姊屋里还放了糕点,香喷喷的……”
张弗疾常年在田间耕种,手上力气大得很,他没打算把小侄儿放下来,一面抱着他走一边笑问:“是吗?都有什么糕点呀?”
“酥油糕、桂花糖糕……好几种,大伯去了就晓得了。”
府上下人虽然对张家两位眼生,但是怀中抱着的小郎君却是认识的,连忙让出一个过道,好叫人进去。
今日,府上三姑娘排得上号。
即便这是最后一日,姑娘还在府上做姑娘的日子。
张家一路顺畅无阻地走到了许府内堂,先与许县令和大娘子打过招呼后,立刻径直走向了西屋,看见许栀和被人簇拥着,身边如张筠康所言放满了糕点,总算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许府可算干了件人事,没给宝贝外甥女找晦气。
大伯母道:“栀和屋子小,里头哪装得下这许多,你我身上沾了泥灰,还是莫进去了。”
张弗疾道:“哪有,昨夜洗了好几遭,可干净了。不然我怎么上手就抱筠康啊?”
“把你美的。”大伯母瞪他一眼,“怎地从前不见你勤快?”
张弗疾便嘿嘿一笑。那不是因为……今儿是外甥女的好日子吗?
……
西屋和外头各忙各的,许栀和被人喂了几口糕点和几口茶水,怕她到时候走的路上饿了想家;丫鬟仆役忙着招待赴宴的宾客,忙着端酒端菜上桌,忙着门口唱名;张家几人不自在站在府上,好在张弗庸及时赶到陪着说话。
许县令和大娘子坐在正堂,前者难得从八儿身上转移了视线,眼巴巴地盯着外头瞅,后者神色淡淡,只在有人的时候假笑一番。
吕氏心不在焉。前两天夜里许玉颜又回来了,和她说邓郎在外头欠了一笔债,求她想想办法……她那日气得不行,邓家那厮敢用假的地契糊弄她,现在竟还敢让女儿帮着还债,当真可恨至极。她当时怎么说来着……既非良人,不如脱身。但玉颜就像是被下了降头一样,绝不后悔,还对着她道:“娘,那都是邓郎以前做的错事,当下真的改了,娘,你救救他这一回吧……”
某一瞬间,吕氏当真不愿承认那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女儿。可到底看着她长大,吕氏不忍心女儿和他过着被人催债的日子,动用了自己的嫁妆填了这笔空。
吕氏对玉颜越是怜惜,便多痛恨一分邓家那厮!若不是他勾引了她单纯不谙世事的女儿,怎么会如此一头扎了进去?
她想得出神,却没注意到旁边许县令不善的目光。
“今日大喜的日子,你耷拉着一张脸,摆着给谁看呢?”
吕氏怔了怔,她女儿受此浩劫,难道伤心一场都不能够?况且……况且人来的时候,她一直都是端着笑脸,笑面迎客的。
她从来没忘记自己是许家的当家大娘子。
不对,不对……吕氏忽然摇了摇头,她紧紧盯着许县令像是要把他脸上盯出一个洞来——他那么重视利益的一个人,怎么如今知道玉颜所嫁非人受此蒙骗,却不声不响,不做计较?
许县令被她看得有些心虚。
四丫头的事情,他知晓了,自然是愤怒的,敢行骗到他许府上头,在这峨桥县,当真是活腻歪了。
但是三丫头的婚事在即,这件事只能隐而不发……若是陈允渡因为知晓了四姑爷的事情生了悔意,那岂不是因小失大吗?
许县令在脑海中顺了一遍自己的计划。他自觉做得十分稳妥、顾全大局。
吕氏企图从他的脸上觉察出什么,可是还不等她细看,便听见外头的鞭炮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
接亲的来了!
唢呐开道,祝喜声一声接着一声,欢声笑语,延绵不绝。
就连坐在西屋里头的许栀和都听见了。
没等她出声询问,方梨先一步主动道:“姑娘,陈郎君来了!”
真是他来了,不是自己幻听。
许栀和缓缓垂下了眼眸,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只是成婚而已,成婚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在汤昭云和方梨的搀扶下慢慢站起身,许是一个姿势做得久了,她的腿有些发麻。好在差点站不稳的时候,方梨及时搂了她后腰一把,这才没摔得一个趔趄。
方梨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偷笑:“姑娘这是路都不会走了?”
许栀和偏头望她——也就是趁着汤娘子都在,趁着她现在行动不便,像个泥做的瓷人,方梨才敢这么调笑她。
若方梨能听到许栀和的心声,必然要大声反驳:我调就调了,难道还分什么场合吗?
许栀和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到门口,门楣上的红色绸带轻轻拂过她的头顶,随着全福娘子的一声“吉时到——”她慢悠悠地、稳当地,一步一个脚印地离开了那间她生活了十几年的西屋。
汤昭云就在她的身后,她是过来人,再怎么样,这一处地方也生活了十余年,心底多多少少总会有些不一样的感情。
哪怕伴随着这份感情的,并非都是美好的回忆。
“别回头。”汤昭云目视前方,在她的耳边提醒道,“往前走,别回头。记得要笑。”
笑一笑,好运都能来。
许栀和鼻音发出了一声“嗯”,然后走到正院门前,回过头来,望向许府的大门方向。
手中绣了并蒂莲的红绢扇面半掩,许栀和看不清每个人的神色,但大抵都是高兴的吧,自她出来,笑声再没断绝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