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欢有上一世的记忆和神智,不可能想不到这些,最合适的出路便是依从婚约做他的景王妃。
楚慕眯了眯眼,白日厅堂里女子孱弱的泣声流连耳畔,那双纤纤素手茫然失措地拽着他的衣袖,柔软的身子几乎倾靠进他的怀抱。
楚慕昂起脖颈,馀下半壶冷酒灌入喉头,往後生生世世,这是他最後一回叫骊欢哭得这样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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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节过後皇城时气回暖,三月春深之日,骊府内外再度挂满红绸灯彩,四处金盏银瓶喜烛熠熠,映得阖府上下华光灿目。
骊欢五更天被锣鼓唢呐声惊醒,阿娘一边垂泪丶一边催她起身,喜嬷嬷和侍女们又推她坐到妆镜前梳洗打扮。一径换上吉服丶行完开面礼,陆陆续续涌进许多脸生的旁系姑婶姨婆,或夸或赞,将她围困在热闹的中心。
骊欢此前同爹娘说过婚仪越简便越好,脸上并不乐意,过了会儿阿嫂和闺中好友们结伴进来,方才扯出两抹笑容。
阿嫂安氏上前握住骊欢的手,连连称叹:“早知我们家初初容光倾国,今日这绣金织凤的嫁衣衬着,更像天上的神妃仙子下凡了。”
韩素素掩唇轻笑,雅声道:“初初少时便是京城最拔尖儿的美人,我记得当年叶亲王府的华苏郡主尚可一比,这两年真是无人可及了。”
骊欢蓦地一怔,脑海浮起叶华苏手握长鞭的模糊身影,上一世是她的死对头,这一世似乎连面都没见过两回。楚慕被她带回骊府没多久,叶华苏便坠崖去世了,再後来叶亲王府意图谋反,全族被抄家流放。
除此之外,骊欢印象最深的一门世族——上官氏,也早在两年前私制邪药触怒圣颜,满门或杀或贬,在京城早没了踪影。
骊欢抿唇出神,不多时天光大亮,x外院鞭炮烟花齐鸣。喜嬷嬷嚷着迎亲队伍到了,便将四角坠红玉珠的喜帕盖到骊欢的凤冠上,搀着骊欢慢慢走出闺阁。
步入正堂时,喜嬷嬷握住骊欢的手往前一伸,便被一只指骨修长的大手攥进掌心。骊欢下意识後缩,垂首望见那人赤红夺目的喜靴,强忍着作罢。
後头便是依礼叩别爹娘,骊欢下跪时,身畔的楚慕给足颜面,恭恭敬敬陪她叩了一礼。满堂宾客登时噤声,朝高座上抹泪的骊元朔夫妇投去艳羡的目光。
本朝亲王迎亲仪制,甚至不必本人亲自到场,由宗族男眷代劳都可,跪别皇族外的岳父岳母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骊欢心头微微一跳,被楚慕半拥着扶进花轿时,又听楚慕俯首轻哄:“走过场罢了,往後随时回来,你在王府自在更甚闺阁。”
男人声似沉金鸣玉,话尾带着压不住的闷笑。
骊欢翻遍记忆,从不曾听楚慕这般雀跃的口吻,温热的吐息透过红缎喜帕泼上她的耳垂,激起一片颤栗。
沿路吹打不断,十里红妆浩浩荡荡,踏进王府接下册封诏书丶拜完天地进洞房挑喜帕丶喝交杯酒……及至夜幕上涌,王府前厅仍不时响起宾客喧闹的祝颂声,满朝高官之流若非到骊将军府赴宴,便来了景王府作客。
比之各路宾客,最欢喜激奋的当属王府内的嬷嬷和管事们丶以及各院洒扫侍奉的婢女小厮。一个个笑得合不拢嘴,简直撞了神仙年轻十岁。
这些年谁能摸清王爷的性子丶谁敢贸然亲近王爷?也就骊家小姐敢扑进王爷怀里丶敢拽王爷的衣袖;王爷也只在骊家小姐面前,疏淡的笑意才会深达眼底,甚至搁下政务陪骊小姐一逛便是一整日。
这些年谁又不知王府明面瞧着松弛简单,实则纪律严明堪比军营?若非骊家小姐嫁过来,王府怎麽可能辟出五六座院子搭戏台丶建花圃?又怎可能出现秋千丶纸鸢之类的玩意儿?
从今往後,骊家小姐做了他们的王妃,执掌中馈,王府便算有了活气儿!他们在底下当差,再也不必战战兢兢丶生怕一不留神触了王爷的霉头,落个尸骨不明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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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末,寝阁内红烛垂泪欲断。
骊欢坐在喜床上,从忐忑不安等到昏昏欲睡,门扉“吱呀”轻响,新郎官面染醉意地踱步进来。
墨发束红玉冠,一身直襟喜袍艳烈似火,红烛拂照下斜长的影子一步步压到骊欢身前。骊欢搭在膝头的手紧攥成拳,昂首对上男人笑意浓烈的凤眸,久远的恐惧似飓风席卷全身。
前世漆黑森冷的雨夜,雷电惊鸣。她被反剪双手压进床褥,盛怒的男人呼吸滚热,薄唇却似冷冽的冰刀在她脖颈中辗转碾磨。
她几乎麻木的痛楚中,殿外有人求见,身上男人满眼血腥地披衣推门,一掌碾碎那人胸骨,回来便用杀人的手扼住她的腰肢,不顾她的哭求,居高临下地……
骊欢面白如纸,一整日没怎麽进食,只觉胃中酸水翻腾,拧着细眉仓惶地垂下脑袋。
楚慕大抵知晓勾起她某些不好的回忆,不着痕迹地後退两步,免得身上酒气熏着她:“初初你瞧,我在窗下支了张小榻,别怕,往後我便睡这里。”
他是万万不能出这间屋子的,今夜若是出去了,这辈子再难找借口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