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的一声,茶盏倾倒在地,青瓷乍破,白水溅出。
陈九韶一怔,连忙站起,拱手道:“大人莫动气,此事好商量。”
程隆也站了起来,“贤弟忧国忧民,可遇事切莫急躁,小心伤了身子。”
黄葭扶着椅子站起,却一言不发。
赵世卿看了她一眼,目光一凝。
这个黄葭是部院的人,看过他从架阁库里拿出来的账本,那里面桩桩件件都是朝廷机要,若让江朝宗知道,他今後的仕途就算是完了。
赵御史紧盯着她,皮笑肉不笑,“黄船工好歹也是在清江厂吃皇粮的人,如今民生煎熬,府台也发了话,你竟能高卧一边,毫不作为!”
“还在此咄咄逼人,待文书至,方肯动身。我看,你分明是尸位素餐,毫无报效朝廷之心,像你这样的官吏,本官不知弹劾了多少。都是些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之徒!”
“部院好生厉害,居然能养出这样的蠹虫,陛下心系万民,你却不思百姓疾苦丶再三推脱,分明是不把君父放在眼里!”
他一口气骂了半刻,妙语连珠,言之凿凿,扣下来的罪名一个比一个重。
程隆微微蹙眉,心中骇然,不知赵世卿堂堂御史,为何要死咬着这个小小船工不放。
陈九韶越听越心惊,从“尸位素餐”到“藐视君父”,也捎带上部院御下无方,赵世卿的态度摆在了明面上。
他连忙附和:“此人不服管教已是常事,卑职也一直深受其累,如何处置,还请御史示下。”
赵世卿冷哼一声,却不说话。
陈九韶低头沉思,黄葭是清江厂的人,部院也曾调动东南海防寻她,可见其在清江厂分量不一般,他原先对黄葭极尽客气,便是这个缘故。
可近十日来,除开今日修桥,黄葭一直被幽禁在官驿,房门外还有衆兵看守,饭菜也十分清苦。
如此境遇,傻子都能看出来,她已不受部院重视。
如今得罪了赵御史,也是她自个儿言语失格,干他何事。
陈九韶眸光微动,拱手一礼,“今日黄船工每每犯上,卑职已有惩戒之意,那便就此革职,还请御史将人提去,好好训诫一番。”
……
夜半风大,拂过西湖之上,四围草木不住地摇晃。
群山屹立,大雪呼啸。
车马顶着啪啪作响的残雪,往西湖外走。
赵世卿坐在中间一辆马车里,他已经盘算好,再过一里路,山道就会变窄,在这种陡峭的路上,马车摔下去,车里的人肯定连全尸都没有了。
等到了那条山道,他安排好的士卒只需轻轻一推,那些他不想看见的人,再也不会留在这个世上。
赵世卿靠着车窗,喝了一口茶,茶已经凉了,他转头看向窗外,冷风在耳边呼啦啦吹过,他的眼中燃着没有温度的火焰。
冰冷的雪片迎头而下,马车外的士卒披着蓑衣,走得颇为艰难。
夜色已深,山丘之间伸手不见五指,漆黑一片,耳边水声不断。
此地的溪流穿过山丘,不知哪里便冒出一片湖泊,若是脚下不当心,便一脚踩空,滑进寒潭之中。
这样的天气落水,不死也要丢掉半条命。
因此,士卒们都放慢了脚步,走得很慢很慢。
跟在後面的马车尤其如此,车辙走得慢极了,周围的士卒哆哆嗦嗦地跟着,脸颊冻得通红。
黄葭就坐在这辆马车里,赵世卿到底是个要面子的人,想杀了她,却也不想让太多人瞧见他动手,便把黄葭安排在最後一辆马车,届时後面人动起手来,前面的人也看不见。
天色很黑了,赵世卿疲乏地闭上了双眼,外面的士卒轻声提醒,马车很快要过桥,再过三步就是狭道。
他打起精神,掀开耷拉的眼皮,到时候,他还要演一出痛声疾呼的大戏。
车辙声很安静,响在这个雪夜,颇有些催眠。
就在赵世卿的眼皮又要合上之时,後面陡然传来一声巨响。
他一个激灵站了起来,提着衣袍走出马车,迎面大雪纷飞,山呼海啸般压过来。
周围的士卒不知他要做甚,纷纷跟上,赵御史袖袍翻飞,径直跑到队伍後头。
“人呢!”
他下意识高喝一声,回过头,才瞧见那本该摔落山丘的马车,竟还立在那里。
士卒低着头,四围弥漫着一股不寻常的宁静。
“我问你人去哪了!”赵世卿抓住他的衣襟,死死地盯着他。
士卒的声音有些颤抖,“她丶她说,有火石可以取暖,让我们把西面车窗打开。”
赵世卿如中当头一击,目光痴痴地看着那士卒。
士卒面色灰败,他原想,只是开窗,不会有什麽事,没成想黄葭让他们开窗只是个幌子,那窗都是用木板封过的,她趁着他们停下来开窗的空当,用利器破开了门,逃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