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葭面色陡然一变,擡起的双目中透着一丝复杂。
祖父不是贪图钱财的人,他若贪财,年轻时就不会拒绝为皇帝营建宫室回到福建,比起船舶建造,皇家宫廷营建才是实打实的肥缺。
再者,祖父虽得提督看重,但提督惯常任用自己从京师带来的亲信管钱,从不让内府属官沾手库银。
“林怀璧”和背後之人怀疑她祖父盗银,可见他们对于内府当年的人事所知不多。
“林怀璧”又问:“你祖父死前就没托付给你什麽东西?诸如,田契房宅丶传家之物。”
黄葭冷得说不出话,只能摇头。
“林怀璧”望着她茫然的神色,愈觉此事难办,“他在宗族里还有什麽可信之人?”
“黄家族地在福州,祖父与两位族老不睦,生前已有五六年没有回去了。”黄葭声线发抖。
“林怀璧”眉头紧锁,目光从她身上一掠而过,对她的说辞半信半疑。
她叹了一口气,走到黄葭面前,“江忠茂信佛,在任之时将泉州龙山寺,里里外外翻修了一遍。你可知,当年内府中,负责山寺营建的人是谁?”
“王伯……如今的福州市舶司掌事。”黄葭缓缓开口,但再度听到“龙山寺”三个字,恍如隔世,心中涟漪微漾。
她低下头,看向腰间的鲁班尺。
它既是一把尺,也是一柄纯钢铸成的刀。
当年,祖父与龙山寺的法正大师交好,请其亲自锻造钢刀,又在寺中开了光,作为她十八岁的生辰礼。
如今腰间刀尺仍在,赠刀的人已经走远。
黄葭兀自伤怀,没有注意到对面之人的目光愈发阴鸷。
方才的答案,显然超出了“林怀璧”的预料。
“林怀璧”脸色阴沉,攥紧了手心。
看来,那笔不知所踪的巨款背後,远没有他们所料想的那样简单,倘若此人所言为真,此事已然牵涉到了如今的福州市舶司。
王义伯去年回福建的调任,只怕大有深意。
但,也有另一种可能。
——姓黄的早已看穿她的来意,故意扰乱视听。
“哗啦”中轴一转,黄葭的身子再度没入幽深河面。
凉水侵入肌肤,像是要把四肢骨头冻住,她冷得浑身发抖。
这回浸没河水的时间更久。
冲刷在她身上的水流尖锐如刀,浸透衣料之时,似乎也刺破血肉,疼痛从四面八方撞击而来,她挣扎不止,喉咙间渗出一抹甜。
眯起眼,却见不远处的水草下有一片黑影闪过。
有人?
“哗啦”一声,车盘转出水面。
黄葭呼吸到冷气,开始猛烈地咳嗽,倏地呛出一大口水,她的喉咙隐隐发痛,像在火上经了灼烧。
“林怀璧”已经走到她面前,语气冷如潮水,“这麽大的事,你不可能一无所知,若不从实招来,我即刻就要了你的命!”
说完,“铮”的一声,刀悬在了黄葭的脖颈上。
黄葭闭眼喘着粗气,冷水浸透了她的衣衫,嘴唇冻得乌紫,她哆嗦不止,仿佛已经说不出话。
“少跟我装,不到半个时辰就撑不住了?”“林怀璧”收刀入鞘,眉眼盛满了讥诮。
她转身,快步向水车中轴走去。
刚走过两步,一道寒芒闪过。
——一支箭矢横空飞来,穿过“林怀璧”腰间的大刀上银环,将大刀“衔”起,一并带入广阔的河面。
轮盘前,黄葭缓缓睁开眼,擡起的双目中闪过一道厉色。
四面的火把登时亮起,映出河中点点血红,还有河中一片甲胄的亮色。
船头两只红灯笼摇曳几下,从船舱中走出一个穿着浅蓝色长衫的男子。
是杨育宽。
“拿下!”他一声令下。
船舱丶船尾丶船下三面的汛兵举白刃向船头奔来。
四面激荡的脚步声不断靠近,水车吱呀吱呀,上下晃动不止。
粼粼波光,倒映在黄葭惨白的脸上,好像半沉入水的弦月。
冷风在额头拂过,她眉梢浮起凄凄霜色。
原来,方才他们一直等在船上,就静静地听着,眼睁睁看她被绑在水车上丶沉底,在河水里扑腾个不停。
她这麽一想,忽然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