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喝酒了?”
黄葭哑然片刻,擡眸看着他,“我说真的。”
“何以为证?”他俯身望向她,只见她脸上没有红晕,但身上那股陈年黄酒的香气却挥之不去。
眼下一时昏头,等明早酒醒,只怕是要冲过来杀了他。
一边火红的炭发出轻微的爆裂声,窜出一缕沉闷的香气。
他蓦地转头,目光略过棋盘,却瞥见她眼角微绯,眸中凛意昭昭,似是心意已定。
昔年黄葭在泉州,虽是小辈,但凭一身本事,在内府中也能说得上几句话。
可到了部院这边,从淮安辗转杭州,她每每处于被动,次次落入下风。
当初,杨育宽等人不远千里来到福建,请她去淮安任职,她以为部院是一心修造漕船。
後来,清江厂掌事轮换,内斗频仍,部院却袖手旁观,她料想他们只想多她一个提线木偶,多一分利润可榨。
今在杭州,陆东楼将暗舱的事挑明,她才猛然明悟。
——部院请她来只是为了当年之事。
这种蒙在鼓里任人摆布的日子,着实不好过。
黄葭回想历历,脸色微沉,低头看向那面棋盘,黑白交错纵横,纠缠一处,难解难分。
她随手拿起一枚白子,那棋子的冷意从她的指腹侵入掌骨,宛若一块不化的寒冰,黄葭不禁浑身一颤。
她轻轻放下,自语道:“如不退一步,便僵死原处。”
这一声很轻,切切落入心底。
桌案上的蜡烛已经燃得只剩一小截,烛光刺得人眼眶发涩。
陆东楼坐在一边,静静地凝望着她,似乎在等她说话。
半晌,黄葭正色道:“手谈一局,我问丶你答,反之亦然。”
“你会说真话?”陆东楼靠着椅背,端起茶盏,目光触及她沉静的面容,只见点点烛火的暖意凝在她眉梢,好似夕阳缱绻。
“是真是假,你难道分不出?”
黄葭蓦地笑了一声,仰头对上他的目光,“你也不大能与我推心置腹吧。”
灯火下,陆东楼低头一笑,他没有反驳。
一阵冷风袭来,落在二人心头,一个低头收拾棋盘,一个低眸若有所思。
风声拂动间,唯有呼吸可闻。
屋外的雨已经停了,隔着单薄的窗,透出湿冷的雾气。
黄葭面色一点点被雾气所罩,她俯身落了一子,便开始问话,“你是从什麽时候开始留意七年前的事?又从哪里听来这些事?如今一再查探,意欲何为?”
一连三问,陆东楼落子的速度变慢。
他盯着棋盘,挑了第一问作答:“七年前,我就在福建,时任右布政使,上任以来卓有政绩,不久迁往南京兵部。”
黄葭微微一怔,她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倒是白白浪费一问。
陆东楼又落下一子,把她的後路堵死,慢慢道:“两千料丶两千两百料丶三千料的漕船,其暗舱载重几何?”
黄葭沉默地听着,目光在棋盘上落定,而又擡起头,眼底如一派平静的江海。
他已然摸清她曾设计过几种船只的暗舱,如今三问并作一问,倒是执着。
她抿了一下唇,落了一子,“或许,都一样。”
话音一落,陆东楼有些怔忪地看向她,提子的手也滞在盅中。
这话太假,反倒有些像真话,可即便是真话,答的也不是具体的数目。
寸许月光从窗缝照进,在两人中间铺开一道霜河,窗外柳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仿佛在扫去人心上尘灰。
黄葭看着交错纠缠的局面,眉间染上点点忧色,她停顿一会儿,在棋盘边缘落下一子,“你多年追查暗舱,是为财,为名,还是为……前程?”
陆东楼容色不改,利落地按下一子,“为财。”
茶烟氤氲,模糊了他的面容。
黄葭讶然,她虽知漕运部院缺钱,却不想陆东楼一个朝中三品大员会为了钱,动了暗舱敛财的心思。
陆东楼不知她心中所想,只看着棋盘上胜算已定,淡然地喝了一口茶。
黄葭的目光停在他脸上,浮出犹豫之色,而後低下头,像是在思索他说的是真是假。
冷风细细密密地从身侧吹来,思绪纷乱如雨,她深吸了一口气,落下一子。
对面,陆东楼蓦然擡眸,冷冷地逼视着她。
“现如今,你还想逃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