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照亮了他的半边脸,声音低下去,好似呢喃。
“胜极转衰,这是天命,可这个命不能应在我头上,部院也不能折在我手里,所以,自上任以来,我行事务求滴水不漏,事事求全,难免就激进了。”
他仰起头,目光深邃地望向她。
“高处不胜寒,既要让下面的人不生异心,又要让上面的人满意,其中权衡周折,说来辛酸。”
他为她倒了一盏茶,“你刚来,从前又是内府督工,我不得不多揣着一份心,部院的那些船工首都是自内府调来的。我担心,连你也同他们一样。”
“我这般费劲心力将你从崇安请过来,要是再出事,便担不起了。”
陆东楼站了起来,望着明窗上斑驳陆离的影子。
“自我第一天坐上这个位子,便知道这是个烂摊子。不光是我,前任林总漕丶前前任蒋总漕主事时期,六省漕粮都未有缴全过。”
他转过头,目光好似一柄寒刃,直直对着她。
“今天总河衙门的人来,商议修缮黄河大堤,又是一笔巨款。人道部院年年烧着雪花银,可又有谁知道,这四年多来,我看着六省的账簿一刻不敢安眠。”
他缓缓坐下,长叹一声。
黄葭捧起茶盏,微微有些触动,但却不敢放松警惕,“既然漕台如此说,我也交个底。七年来,我视内府为仇雔,决不会与之勾连。”
她放下茶盏,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部院那些监视我的人,几时能撤走?”
陆东楼忍受着她那几近要将自己剥皮抽筋的目光,轻轻一笑,“既然话都说开了,人自然要撤。”
“好,”黄葭脸上浮出一丝笑意,“那清江浦的船工……”
“这件事我会派人去,你只管顾好船厂的事。”陆东楼打断了她,似是不愿提起。
果然,他早就知道清江厂船工罢工一事,还故意遣她去,便是想给她出难题。
可到如今,反而自己将事情摆平了,看来确实是遇上了什麽事,这会儿便不得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黄葭笑了笑,“如此甚好,那草民告辞了。”
她站起来,退後三步,转身走向大堂门口。
门外风声呼啸,拍打着窗户,甚是骇人。
陆东楼阔步走到她身後,袖袍一扬,替她掀起门帘。
熹微烛火下,两道人影重叠一瞬,影影绰绰。
黄葭迈过门槛。
廊外的灯火都熄灭了,只借着百录堂里的光,才看清楚脚下的路。
背後,陆东楼的声音忽又响起。
“这个时辰了,你若不介意,便在三门的门房将就一夜,那里原来是卫所值夜的住处,後来部院扩建,值夜的人挪到了二门,便一直空着。”
黄葭点了点头,她这会儿坐上马车,要走两个时辰的路,沿途颠簸,这一宿便不用睡了。
细雨绵绵汇入地上,夜气清极,晚风大凉。
陆东楼没有睡,送了黄葭一路,自己走回了百录堂。
他还要等一个人。
廊外风声萧萧,檐水犹滴。
卫指挥使李约抱着一摞河道图纸,快步走来。
门帘掀起,卷入冷雨绵绵。
他的声音也是冷硬,“漕台,马车已安排妥当。”
陆东楼擡起头,入目便是一张疲惫的脸,微微一愣,“大半夜的,难为你了。”
李约低头一笑,神情中带着些许惭愧。
他将图纸放到案头,目光定定地看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