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什麽?”舒王淡笑着,为圣人擦去嘴角的药渍,“皇父希望我知道什麽?”
圣人沉沉睡了过去,并没有回答他。
天色将晚,暴雨袭窗。
傅清岩推开殿门,打着一顶天青竹骨伞,悠悠行在宫道上。
他走得很稳,完全不像个病人。
他没有乘车,一路这样走着,在长安无人的街巷,在天地的狂风暴雨里。
那一刻傅清岩觉得他死了——他早该死了,在孤立无援的太极宫,在慈恩寺的後山。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承认他的存在,他的身份被抢了,他的名字被抢了,本该属于他的女人也投入别人的怀抱。
他像一具行尸走肉,在放鹤楼的山道停驻良久。
有一道纤细的影子追出来,冒着大雨。
他心底燃起一点希望。那个人走近了,清秀姿容,卑顺眉目。
是韦云芝。
“清岩!”韦云芝急道,“快进去,这麽大的雨,着凉了你的身子受不住!”
“受不住又如何?”
韦云芝僵住了。
她从未听过这样近乎自毁的话。
傅清岩神色淡漠得像要超脱了,“云芝,我送你走吧。”
他残酷又温柔地看着韦云芝,将伞轻轻往她的方向倾斜,雨水瀑布般浇下来,浇湿他後背,洇出青苔似的阴沉的绿色。
“回孤山,回西泠桥。”
回到小小的吴郡韦氏,她的家族,韦芳时的家族。
韦云芝不敢品味他这句话的深意,双手牢牢抓着他臂膀,“你想做什麽?为什麽要把我送走?”
傅清岩不答。
韦云芝用力攥着他的衣袖,“你说话啊!”
她依然没有听见傅清岩的回音。也许他这一生,那些罕见的珍贵的回音,从来都不是给她。
-
凤桐岭难得在十月就下这样大的雪,埋去一切人迹,荒凉寂寥。
鸣凤司找不到的尸骨,杨谈当然也是找不到的。他在凤桐岭十个日夜,两鬓染雪,手腕上缠着一缕褪色的红丝带。杨谈空手刨雪丶搬开两人合抱不过来的巨石,十指血肉模糊伤痕密布,整个手掌冻得乌青。
他浑然不觉,直到雪崩来临。
他以为他总算能在她埋骨之处殉情了,但天意总是不眷顾他。杨谈在一处洞xue里枯坐两个日夜,雪崩竟然也不曾冲垮这里,更没有伤到他分毫。
那是凤桐岭大雪的强弩之末,将一阵清脆的铃音带到杨谈身边。
他拾起了滚落到足边的金镯子,金子是不褪色的,只是有了密密的划痕。许是这支镯子等他等了太久,杨谈一拾起来,上头坠着的两颗铃铛便咕噜滚下来,埋进雪里寿终正寝。
杨谈混沌的脑海里“嗡”的一声。
白雪亭死了。
这个事实如海啸般向他席卷而来。他跌跌撞撞冲出去,大雪已经停了,山涧结冰,映出他发白的双鬓。
原来鬓边非雪,而是他当真白头。
杨谈猛地吐出一口心头血,他整个人瘫倒在雪地里,仰头望着格外高远的天空。
天地太安静了。
七日後,距杨谈与沈谙约定好的一月之期不足一天。
正当沈谙绝望地想国朝的气数大约就是这样的时候,一匹快马踏入长安——
昭王殿下回来了。
沈谙先是松了口气,随後,又有种深深的无力。
当年白雪亭说的果然没错,无论杨行嘉如何一次又一次弃国朝于不顾去追随她,最终他还是会回来的。
他是个被责任心吞没的人,是一具开发到极致的机器,仅有的几次出格都只是因为白雪亭,现在白雪亭走了,他大约再也不会有所谓的“人味”了。
十一月,告病三十日的昭王重新出现在阁台,昭王府大门长夜不关,书房彻夜点灯——哪怕没有公务。
世人以为昭王勤恳,但仅有少数几个人知道,不信神佛的昭王殿下,也开始招魂盼人入梦。
与此同时,舒王府正式闭门谢客,舒王殿下循例移居城郊芙蓉园养病过冬。
无人知晓处,芙蓉园中,有一个阔别长安许久的人——世人眼中的死人,正在徐徐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