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珂下马,慌乱间跌倒在地,“殿下!王妃她……”
“王妃她遇难了!”
“……我们在京郊等不到人,一路行至凤桐岭,才发现长安外不远下了大雪。赶到凤桐岭时,只……只看到几驾摔下山的马车,和……几具尸骨……”
明珂越说,声音越轻。
其实不是他的声音轻了,是杨谈听不见了。
大雨交织着行人的喧嚣,世间的声音如此吵闹,他脑海的筋脉搅乱成了一团,恍惚间耳边只有嗡嗡嗡的嘈杂。
“……她的尸骨,在哪里?”
杨谈几乎木然着问出这一句。
鸣凤司是他亲手练出来的人,任何人的消息都可能有假,鸣凤司不会。
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知道绝无生还的希望,连那一丝的近乎无理取闹的不相信,他都无力奢望。
明珂低了头,咬紧牙关,双手呈上一根断裂的红丝带。被雨洗刷过,沾了污泥,如同洇开的一道血河。
“卑职数过,一共七具尸骨,摔下山崖,大多都……都不齐全了。拼凑起来,有一具的身形与王妃肖似,腕间缠了这截红丝带。”
没人比杨谈更熟悉这红丝带。
章和二十三春,桃花林重逢,斩下的一截红腰带是他的私心。从十七到二十,彼时他刚过情窦初开的年纪,朦朦胧胧通晓他对于白雪亭的执念和牵挂是因为什麽,只是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当他模糊意识到这些,他们已经成了仇人。
所以那一刻,他将那截红丝带视作故事的尾巴,隐秘而细心地收藏了起来。
直到很久以後,玉兰园里,他小心翼翼捧出已经略有褪色的红丝带,将他和白雪亭的头发缠到了一起,那是他今生给过最重的承诺。
结发之誓重于生死,白雪亭远游前,他将性命和誓言都交给了她。
可她没有回来。
他们说,她的尸骨留在了凤桐岭。
刹那间,像被抽掉了支撑身体的脊骨,杨谈无声地倒了下去,几个鸣凤卫七手八脚扶住了他。
沈谙从茶棚里借了顶伞冲出来,挡在杨谈头顶,高声吼:“带他回去!绑着也好锁住也罢,绝不能让他出门!”
然而杨谈没有昏过去,他甚至很清醒。他挣脱开所有人,在大雨里,眼神却淬着不灭不息的火。他把伞还给沈谙,如同交代後事一般,语气平静:
“知隐,我的印信在昭王府书房《延熙文选》後的暗格里,我将它托付给你和李同晖。”
沈谙瞠目怒道:“你要干什麽!杨行嘉,你是昭王!擅动印信,我是死罪!”
杨谈依然平和,继续交代:“……暗格里还有一封手谕,凭此谕,你和李同晖就是奉命代管昭王印信,无人能为你们判罪。”
沈谙怔住了:“你早就想过这一天?”
杨谈却不回答他,像是进入了早为自己设定好的程序:“一月之内,若我没有回来,劳你为我发丧。天下再没有昭王,也没有杨行嘉。”
其实他本就没有名字,没有身份。他不是杨谈,也不认自己是傅澄。他在世俗烟火中惟一血肉相连筋脉交织的是白雪亭,现在他要去殉情了。殉她,即是殉道。
沈谙擡起手,大约是想抽他一耳光,但终究没有下手。
杨谈等不及了,他不顾後果地离开,抛却所有责任心,就让知情的人痛骂他这个昏庸的殿下,此後掘坟鞭尸都无所谓,因为这一刻他只想到死。
他跪了下去,从暴雨浇注的泥地里捧起那一截红丝带,细心用袖子擦去泥泞,尔後缓缓地丶颤抖着捧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无比虔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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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龙殿透着比放鹤楼更甚的药味,风这样大,打着窗的声音也显得沉闷,处处是行将就木的腐朽。
圣人仰躺在龙榻上,明黄丝绸衬得他脸色青黑,他重重喘着气,道:“行……行嘉……”
舒王将药碗搁下,居高临下望着圣人,淡声道:“皇父说笑了,行嘉不在这里。他去凤桐岭了。”
“凤桐岭……”圣人两眼木然,“凤桐岭……?”
“雪亭死在了凤桐岭。”舒王神色冷淡,语声却是近乎快意的畸形,“行嘉去陪她了。记起来了吗?儿臣早就同您说过了。”
圣人蓦地瞪大眼睛,费力撑起身子,“雪亭……雪亭不会死!”
“她会的。”舒王轻轻扶着圣人肩膀,让他躺下,“她步了她爹娘的後尘。皇父当年保不住白适安和江露华,今日,您也没有保住他们的孩子。”
圣人青黑的脸色逐渐涨红,他双拳握紧,青筋暴起,眼球几乎要从眼眶里迸出来:“不……不可能……”
“有什麽不可能呢?不止雪亭走了,行嘉也走了,被您寄予厚望的行嘉,所谓正统的昭王殿下。”舒王冷眼看着如一条老狗般气喘吁吁的圣人,“可笑吗?您眼里惟一的继承人,为了一个女人弃江山于不顾,要去殉情啊。”
圣人像是魇住了,他死死盯着舒王,似乎想从这温润的皮囊下看出些什麽来。
末了他闭上眼睛,“清岩……原来一直最怨我的,是你……”
“儿有什麽好怨的?我是您的儿子,不是昭惠的,我并非天下人心中的正统血脉,注定是要给昭王擡轿子的。”舒王俯下身,一勺一勺给圣人喂药,“何况……我十几年前就是将死之人,茍活到如今,又有什麽好奢望的?无欲则无怨哪。”
圣人僵住了。
他很慢很慢地睁开眼睛,看向舒王的眼神是两年来难得的清醒,甚至有一丝恐慌。
“你……”圣人仿佛被扼住喉咙,“你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