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子婧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掖庭来人将她带走,此後她便是永巷的一个女奴,一朵开在永巷也败在永巷的花,一生一世的花期都只在三尺红墙内。
白雪亭身子轻微抖了一下,紧接着肩上就重了,她回过头,是杨谈解下了大氅,包粽子似的裹在她的狐毛披风外面。他身上只剩下单薄的绯色官袍。
神龙宫变以来,杨谈忙着收拾残局,日夜歇在官署。白雪亭也没回过望春台,废太子傅泽已死,圣人特赦李惜文,允她和离回娘家。
李枢被郭询重伤,李晏又与鸣凤司一起忙着溃堤案收尾。李府的兵荒马乱一时还没人顶起来。李夫人早亡,文霜是个不顶事儿的。为了给惜文分摊担子,白雪亭这些天都暂住李家。
算起来,宫变後,今日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神龙殿前声势浩大,几乎称得上一次改朝换代。数日未见而已,白雪亭居然生出一股隔世经年之感。
杨谈瘦了些,下颌线条愈发锋利,玉冠垂下金珠,坠在鬓边,矜贵逼人。他面色微白,大约是东都的重伤仍未大好,近些天又日夜不休顾着公事。身体底子再好,到底经不住她直奔心脉的一箭。
长久缄默,只有风声不绝不息。
白雪亭忽然开口问道:“圣人为什麽非杀太子不可?”
杨谈却只摇摇头:“我也不明白。”
皇室子嗣单薄,长成的皇子不过三个,端王是扶不上墙的烂泥,舒王说不好哪天就死。太子性格再懦弱,再跟郭府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也是惟一的选择。圣人已经年过五旬了,难道还能有别的儿子吗?
杨谈想到这些天圣人的雷霆手腕,叹道:“也许我们都没看懂过他。我到今日才觉得,世家围困之下,比起昭惠,今上才是更适合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
白雪亭缄口不言。
其实她想说的有很多。
比如眼下鸣凤司是圣人心腹,但来日神龙殿换了个人,杨谈又该如何自处?又比如,今日亡的是郭家,焉知来日不会是杨家?
从前郭府是出头鸟,如今也换到杨家做皇族的眼中钉。
走过承天门,将至秘书省。她最终把一切都埋在心里,只和杨谈道:“我走了。”
杨谈与她一道站在檐下,秘书省内翻书声窸窸窣窣,与冬风揉杂在一起,宁静得教人昏昏欲睡。
他轻声问她:“今晚回来吗?”
白雪亭解下大氅还给他,“再说吧,圣人已经赐了一处宅邸给我。”
杨谈扫了眼大氅下她若隐若现的手腕,腕骨突出得像把刀子,皮肉雪白,像刀刃覆了层精致的鹅绒。
“你总要回来搬东西。”他缓声道。
白雪亭随意往栏杆上一靠,游廊外,又下起密密的雨夹雪,偶有一两滴,沾湿鬓发。
她浅浅勾起唇,应了下来。
杨谈这才接过衣裳,俯下身,替她理好散乱的鬓发,轻声道:“今夜望春台等你。”
他正要走,遥遥看见青泥顶着风雪跑过来,喘着气儿道:
“杨大人,劳烦您跑一趟上阳宫了。”
不知是不是他错觉,原本闲庭信步的白雪亭,听见“上阳宫”三个字後,立马加快了脚步,一眨眼连人影都没了。
杨谈颇幽怨。
他淡声问青泥:“上阳宫怎麽了?”
青泥:“圣人派女官接贤妃娘娘回来,娘娘却不肯,说是罪孽太深,不敢忝列四妃,宁愿一生在上阳宫闭门思过。圣人不大高兴,这便想让您亲自走一趟,想来看在您的面子上,贤妃娘娘总愿意回来。”
上阳宫冷寂,顾今宵住的宫室已经很老旧了。杨谈与青泥一道穿过抄手游廊,他是外臣,最多只能在花园里与嫔御见面。
顾今宵独立檐下,擡手给一只青黄色的鹦鹉喂食,姿态闲散。
贤妃娘娘艳冠群芳,即便素面白衣依然动人。
论及姿容,白雪亭与顾今宵是美貌的两个极端。冷玉人如其名,美得像一块正统和氏璧,国色天香。白雪亭的瑰丽却透着十足邪气,像蒙了一层雾,潮湿阴冷。
顾今宵见他来,并不惊讶,只淡笑道:“当年将我送到这里来,是因为你。如今要把我接回去,也派你来。行嘉,你我什麽关系,竟是全凭他老人家心情。”
她一向温和,比子婧圆融,又比李惜文正经些,鲜少这样刻薄直言。
杨谈察觉到顾今宵的怨恨,念着身後青泥尚在,于是开口替她圆场:“从前多有误会,娘娘受苦了。”
“我并不觉得苦。”顾今宵却不接他的茬,“到这里来,我自在多了。”
青泥有眼色,立刻装作耳聋眼瞎,退下走远了。
顾今宵坐下来,折了树枝逗弄笼中鹦鹉,淡淡道:“行嘉,我比李惜文还小一个月。入宫那年,还不满十九岁,但圣人已快到天命之年,做我父亲都绰绰有馀。”
杨谈心神猝然一震。
“我知自己出身好,从小接触的是你丶是李同晖这样出挑的郎君,十六七岁时预备定亲,也幻想过成婚後与未来夫婿举案齐眉。我想就算不如你和李同晖,也总该是门当户对的青年人。我从来没想过我会入宫,当这个看起来风光的贤妃。”
顾今宵勾唇笑了下,温玉般的面庞浮上薄凉,“都说是郭皇後跋扈,所以嫔妃日子难过。其实与皇後无关,从与圣人躺在一张榻上的第一天,我就觉得难熬了。我比他小快三十岁,比他儿子小四五岁。从前我叫李惜文姐姐,後来我成了她庶母,这不可笑吗?”
顾今宵静静看着他,仿佛下定决心般:
“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你,三年前那件事,不是雪亭主动诬蔑我,是我産子後愈发忍不得,只能求她帮帮我,我不想在宫里待下去了。”
“所以啊,你错怪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