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舜钦一手撑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那你问。”
榻月想了想,分明上次问得肆无忌惮,这次问起来却总觉得不合适,无数问题憋在心头,却始终问不出来。
榻月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怅然:“没什麽好问的。”
“那真遗憾啊。”苏舜钦说着,捏捏榻月的脸,“别担心啦,我死不了。”
“你可真会自作多情。”榻月浅浅地白了他一眼。
“那你在担心什麽呢?担心明天的太阳不会照常升起?玄色今晚就会找过来,不过别担心,你不会有事的。”苏舜钦浅笑。
榻月看着他,轻声道:“浮世朝露,美物易逝。”
这是《扶桑朝会》的唱词,说两个人相爱却不能常伴彼此身边。两人天人永隔,白帝在十方树边等着在“羲回”之日再见爱人一面时,神仙出现问他等在这里不孤苦麽?为什麽要等一个死去的人呢?
白帝想了想,回答“浮世朝露,美物易逝”这一句,实在也是在说,像她这样美的人,像那样美丽的情感,仅此一次罢了。
苏舜钦当然能理解榻月此时说出这句话的意思,他伸出手放在榻月面前。
榻月看着那只手不明所以,歪头看着他:“怎麽了?”
苏舜钦握住她的手,温度从榻月的手心传过来:“至少此刻我们在一起,即便美物易逝,这一刻的美正被无限延长。”
榻月自他手心中将手抽走,连带着独属于人的体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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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机阁。
连日来的大风,天机阁内外落满了叶子与灰尘,下人正在洒扫。
祝守玄走过连廊,推开了门。
苏舜臣已经在这里几日,这几日外面很吵,风雨声大得像是兵马过境,这几天外面又很安静,没有一丁点人声。
他忽然想起自己每次晚归都会有程明装神弄鬼的吓唬他。
看着面前空荡荡的屋子,他忽然希望程明能再出现。
可是他死了。
屋外罕见地响起了脚步声,只需听声音,苏舜臣就知道外面的人是谁。
祝守玄。
门开了,连带着外面的冷风和沙尘灌进来。
万千尘埃在光影里变化,而苏舜臣坐在这束光里,被尘埃包围。
“您来了。”苏舜臣轻声道。
祝守玄看了他一眼,叹:“倔强孩子。”
苏舜臣没有说话,那年没有及时带走弟弟是他心中永远的刺,可是程明也是他的朋友。
“你可以留在这里,或者前往淮州,等一切结束再回来。”祝守玄轻声说着,坐在他对面,自顾自地斟茶。
那些茶叶不知道泡了多少次,早已没了茶汤味道。
“您是来劝我下定决心的麽?”苏舜臣问。
祝守玄继续道:“先和你讲讲我的事吧。我从前一个人在师父底下修习,有一天师父带回来一个少年,那是我少年时候唯一的朋友。师父从第一天就说,日後你们必将掀其风浪,你们会站在棋局的两端,彼此为敌,不要在对方身上浪费太多时间。可那是我唯一能接触到的同龄人。
“他和我不一样。他冷淡丶好胜丶但强大。他的确比我厉害,但他太过自负,每一次都输我半子,于是越发气盛,他想赢一次,我很清楚。
“原本,照师父教的道理,我应该在第一次赢了他就杀了他,可是我不忍心。这是那麽多年里,唯一一个陪着我的人。我也不愿意看着後来的人重蹈我们的覆辙,可是已经到了这一步。
“与其说是劝你下定决定,不如说是劝我下定决心吧。我要是能早点杀了他,我们的悲剧便不会在你们身上重演。”
“老师,我知道了。”苏舜臣垂下眼睛,乌黑的眼睫投下一片阴影笼着他的眼睛,
但那样的悲伤再次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