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动活泼的小泥偶坐在肩头,聂暗伸手摸了摸,力道没掌握好,小泥偶张牙舞爪地向后倒,晃了好几下才稳住,它愤愤地揪了一下聂暗的耳垂———没什么力道,软乎乎的,比起生气更像在撒娇。
怪有意思的。
。。。。。。
那天的授课结束后,聂暗从床上睁开眼,感觉胸口有些重量,窗纸透过熹微的晨光,照亮一个模糊的轮廓。
那个模糊的轮廓站起来,在他胸口蹦了蹦,像是在认真昭示自己的存在感,教聂暗想起了儿时那只总爱悄悄溜进来盘在他胸口睡觉的狸花,被发现了还理直气壮地喵喵喵,仿佛是聂暗误入了它的地盘。
聂暗伸手接住了它,三年多的梦境不是海市蜃楼,虚无之中,有了真实。
*
这场与仙人结缘的梦中授课一直持续了七年,最后一年,殷容已经达到了他自身天赋所能达到的极限。
曾经的五皇子,如今的太子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矮矮的少年,聂暗本就生得高,殷容却比他还高一些。
这一年那位入梦的时间更少了,凉亭里只能看到两只小泥偶,在他们结束后哒哒哒地忙前忙后。
“我没什么能教你的了。”聂暗说,“在宫里若是有需要到你自己都搏命那一日,想必也穷途末路了。”
“我知道。”随着年龄渐长,殷容的情绪越来越难以从脸上现出端倪,“这些年,多谢聂师父的教导。”
他们都隐隐有预感,这场仙人牵线、梦里结缘的七年授课,马上就要到结束的时候了。
凉亭里的两只小泥偶见他们俩一直在草地上不过来,于是自己蹦下桌哒哒哒地向他们的方向跑来,两只都拽着各自主人的衣摆向上爬,灵活又熟练。
“您的教导之恩,没齿难忘。”殷容在没转头的前提下熟练地捞了一把,将自己的小泥偶捞上肩头放好,极为认真地许下承诺,“若您日后有需要,在不危害江山社稷,不违背大殷律法的前提下,我可以为您做一件事。”
聂暗看着自己这位已经长得气宇轩昂的临时徒弟,暖心的时候又觉得有些好笑,他已经很满意现在的生活,哪会有什么要求到殷容头上?殷容在宫中已经够如履薄冰了,他又何必给他徒增压力?
殷容是极重承诺的人,答应过的事从不反悔,聂暗虽然觉得自己不会有用到的那一天,但他并不想拂了殷容的好意:“好啊,那就这样说定了。”
殷容点点头,摸了摸正在揪他耳垂玩的小泥偶:“以它为凭。”
。。。。。。
聂暗的预感果然没出错,从那次授课结束后,他和殷容只再见了一次,之后便是长时间的杳无音讯,他尝试着用小泥偶沟通,却没能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就在这一年,大殷各地忽然处处出事————东边大旱,西边洪涝,南边瘟疫,北边地震,堪称千年难得一遇。
天灾四起,流言纷扰,各个城池都开始变得不太平,聂暗有些担忧远在帝都的殷容,但回春谷附近也因着流民增多变得不太安稳起来,他只能将大量人手和银钱撒下去,稳住鄞州与儋州交界附近几个县城的情况,勉强为殷容减轻一丝压力。
又过了半年,帝都传来一件几乎能惊掉人下巴的事———先帝竟然下诏书退位了,将皇位传给了还未及冠的太子。
自己扛不住压力将自己的孩子推上去遭受万民唾骂,简直荒唐!
天灾愈演愈烈,在殷容即将登基时,大殷东边下雨,西边洪涝骤停,南边瘟疫有了药方,北边的地龙再没翻过身———许多年前,曾经的太子如今的帝王有仙人相助的消息被再次翻出,从帝都传遍天下。
那位出手了。
聂暗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本来是该松一口气的,可天灾缓解没多久,属于他的那只活泼好动的小泥偶忽然就慢慢地不动了,它以往是很活泼的,可现在常常长久地保持一个姿势,很久都不动弹。
某一日醒来后,那个喜欢趴在他胸口睡觉的小泥偶,安安静静地变成了普通的泥塑,再也不会抓着聂暗的飞刀神气洋洋地挥来挥去,不会站在他的头顶登高远眺,不会在他处理事务时将信件帮他搬来搬去。。。。。。。什么都不会有了。
聂暗连续给殷容去了几封信,可所有的信都石沉大海。
他终于按捺不住,在交代好他外出之后的安排后,聂暗带着小泥偶,一人一马去了帝都。
借由一些渠道,他见到了殷容。
聂暗已经快要记不清那日的对话,只记得那是个堆满了书简却仍旧莫名空旷冷寂的大殿,殷容就坐在案桌后。
他脸上没有伤心,没有难过,带着极为得体的笑容,像是史书上记载过的标准的帝王模样。
“聂师父。”他的声音也是平静的,从容的,“上神已经化归天地了。”
殷容的案桌上堆着高高的奏折,奏折上坐着一只小泥偶,撑着身体歪着脑袋看向他,只是不会动弹。
好像有什么哽住了喉咙,聂暗最后只能说出“节哀”。
“上神只是成为了天地间的山川草木。”殷容说,“他仍在这世间。”
春有落花逐流水,奈何万事转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