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侧了下身,转向数尺外的遮阳纱帐。
“昨日水边——”
“好个诡计多端的凌相。“
美人榻上半躺半坐着的章晗玉一抬手,蒲扇挡在两人中间,晃动几下,把皎色面庞挡住了。
章晗玉在蒲扇后道:“我正奇怪着,叶少卿好端端入宫来,人怎么发失心疯跑了。如果有凌相在背后授意于他,假借当面道歉,实则替凌相寻一个单独会面的机会……那便说得通了。”
凌凤池的心往下沉。
声线也沉冷下去。
“并非我之授意。何必以阴暗心思揣度他人?”
“是说我以小人之心,度你君子之腹了?”章晗玉轻笑起来。
“哎,凌相,你恩威并用,屡次企图让我改换门庭,投靠于你。今日又私下单独见面,难道不是为了再一次的劝降,诱我背叛义父?”
或许面前水波刺眼的缘故,也或许是今日的阳光太晒。风里传来的字字句句,全是不动听的言语。
凌凤池想即刻拂袖便走,但脚却立在原地。
凤眸凛冽,眉峰拢起,再望向对面之人时已带着说不尽的寒意。
“章晗玉,你这五年间认贼作父,从头到尾,毫无半点悔意?也并无半分不得已的隐情?昨日池边你与我说——”
“别说了,凌相。“章晗玉无奈地挥两下蒲扇,人又躺了下去。
自己那位干爹派来盯梢的人,凌凤池看不见,她心里一清二楚,有一个在桥下的石墩子蹲着,还有俩在对面的高楼上盯着呢。
凌凤池此刻的眼神如万年寒潭,黑蒙蒙的,她有点顶不住,索性挥着蒲扇扇风,随口漫应:
“宫中日子无聊,随口说两句逗逗凌相,别太当真。太认真就无趣了。”
耳边没再传来一个字。
凌凤池立在池边不动,仿佛变成一块修长的冰川大石。对岸几名吏人拿着长篙忙活个不住,不断有报数声隔着水面传来,显得水这边格外冷清。
“池边水深三尺,池中央水深五尺半!”
“这边池子同样水深三尺!”
“淤泥半尺,无可疑物!”
半个时辰功夫,几名勘察官吏沿着水岸勘察过五十处位置,一一记录在案。
一名大理寺属官小跑着奔来凌凤池这边,回禀道:
“勘察五十处。池边皆水深三尺,池中水深皆为五尺半。”
“下官等查阅过宫中起居注。龙津池乃是高祖皇帝时人工开凿的池子,当初特意修得浅,就是为了防止误溺宫人。”
说着递来百年前高祖皇帝起居注的摹本,指着其中一页,果然清清楚楚记录道:
“龙津池深三尺,中央五尺半,可夏日行舟,而无宫人落水误溺之虞。”
两处记录吻合,凌凤池微微点头,紧绷至今的眉眼终于和缓三分:“今日辛苦。各位随叶少卿出宫罢。”
身后的纱帐子从里撩起一条缝,章晗玉慢腾腾摇着蒲扇,卧在美人榻上笑看着,显然听得清楚。
凌凤池转身与她对视片刻,章晗玉仰着脸,水色润泽的唇开合,看似要说什么,凌凤池冷然收回目光,径自往石桥方向走去。
只是走着走着,不知为何,心底始终有隐约不对的感觉升起,却又想不出哪里不对。
身后似乎有水声。凌凤池的脚步一停,视线往身后斜瞥。
勘察吏人们都已散去,七尺高的长篙散落地上,不知何时被章晗玉拿起一根在手里,脸上表情似笑非笑,人坐在金光闪耀的池子边。
心底隐约不对的感觉瞬间警铃大作!凌凤池即刻停步,盯她到底要做什么。
却见章晗玉貌似随意地坐在水边,在靠近池岸的水面下四处东捣捣,西戳戳,不知戳中了哪处,手里的七尺长篙忽地往水下探去——
笔直没顶。
凌凤池只觉得脑海里轰然一声响。
龙津池果然有问题!
大理寺干吏都未察觉的疏漏,却被她自己当面揭破?为何?
她的态度反复无常,为何?
短短瞬间,脑海里闪过众多的“为何“,各个无解。但七尺长篙没顶是不争的事实。
下一刻,凌凤池的眸光凌厉起来。
“叶宣筳!招回大理寺勘察官吏!”
沉着的脚步声再度响起,由近渐远。等章晗玉再抬头望时,凌凤池的身影已经走过石桥,向对岸方向大步走去。
“哎,又生气了。走这么快。”
章晗玉抛开竹篙,觉得颇为新鲜,又咂摸出几分好笑。
“君子修身养性的功夫呢?从前也不见他这么爱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