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士大夫雅好熏香,她也日日熏香。但她熏香才不是出于爱好,而是有用。
她以女子身伪作儿郎,入朝为官五年了。每到来月事那几天,衣袍间浓郁的熏香气息,有助于遮掩身上隐约发散的血腥气。
今天她身上月事第一日,量不怎么多。但惜罗在家里担心她,把她身上几层衣裳熏遍了香,气味熏浓重了。
为什么惜罗格外地担心?因为她身上的月事出过一次纰漏。
俗话说:河边走多了路,难免会湿鞋。
约莫两年前,她有次临时被召入宫议事,可巧,月事提前来了。
当时也是个开春不久的时节,身上官袍厚重,里里外外四五层,章晗玉倒不怕漏去外袍,只是心里惦记着便坐不住。
那日,她罕见地在议事争执当中落了下风也不计较,草草结束议程,起身去更衣。
凌凤池那日也在场。
两人隔长案正好面对面相坐。
桌上摆放的三足博山炉被她刻意添了两回香,浓香弥漫室内,一群官员被浓郁的沉水香腌得入了味,却还是被凌凤池敏锐地闻到她身上飘散的血腥味。
兴许见她神色有异,对方就隐约觉出不对。
加之她匆忙起身更衣,又更衣许久不回,对方据此推断,她或许被人在宫里暗害受伤,却故意遮掩、伪作无事。
总之,在她不知情的时候,凌凤池悄无声息尾随而来,静静站在门外听了片刻,直接踢门而入,进更衣所查看真相……
章晗玉闭了下眼。
两年了。
那日的场面细节,凌凤池还能记得多少她不知道,总之她自己硬生生抛去脑后全忘了。
转过两道转弯,章晗玉又抬手闻了闻身上熏香,终于还是没忍住,拢袖喃喃地骂了一句。
“狗鼻子。”
*
御书房就在前方。
小天子神色恹恹地捧着一本连环画册,坐在御案后,视线却直勾勾对着地上一圈光晕。显然,往常最得小天子喜爱的整套连环画儿,今天也没看进去。
章晗玉脱下官靴,着白袜趋走入殿内。
“陛下。”
小圣上回头看一眼:“中书郎来了,赐坐。”随即又不安地道:“吕大监已经说过一回了,我知道错了。御书房属于私下召见,可以赐坐;三大殿上轻易不得赐坐。中书郎,你莫再说我了。”
章晗玉温言劝慰:“陛下只是不熟悉殿中规矩,哪里做错了呢?陛下一点就透,善纳谏言,领悟力极好的。便是孔圣人再世,也定然对陛下赞叹不已。”
小天子冲她笑了笑,笑容又很快消失,再度露出不安的神色。
“我听到他们骂你佞臣了。我还听到有几个人骂吕大监。中书郎,你怎会是佞臣呢?吕大监是皇祖母身边最信重的人,皇祖母说吕大监对皇家忠心好用,怎么会是坏人呢。”
好在御书房今日没有宣召起居官,这番对答不会记录于起居注上。
章晗玉想了想,只说:“分辨人之好坏,忠心还是奸佞,哪有那么容易的。等陛下可以轻易分辨出人心时,陛下就长大了,成长为一代明主,可喜可贺。”
小天子露出点笑模样,换了个姿势坐直身,开始兴致勃勃地翻起连环画。
“这套《武王伐纣》好看。我已经看了十二遍了,下一本还要多久才能画出来呀?”
章晗玉不做声地走近两步,自衣袖中摸出簇新的一本,递去案上。
小天子惊喜得眼睛都亮了,一把抓去手里翻看:“这么快便画好下本了?!快快,说给我听——”
“布谷——布谷——”窗外响起嘹亮的鸟叫。
小天子大惊失色,闪电般抓起御案右上角放置的《尚书》、《礼记》两本经书,严严实实覆盖住两本连环画册,身子往前一扑,随手乱翻书卷,做出苦读的模样。
他紧张道:“凌相来了。中书郎手里还有没有别的连环画儿?快藏起来,莫让凌相看见。”
章晗玉哎了声。
“谁出的馊点子?御书房外乌泱泱的全是人,哪有鸟敢落下?这不是欲盖弥彰吗。那位原本不知道御书房里添了新话本,听到鸟叫,肯定要来搜了。”
小天子吃惊问:“真的吗?全恩出的主意。”
鸟叫声顿时消停了。片刻后,轩窗下探出个脑袋。
全恩垂头丧气地告罪:“奴婢该死……”
全恩是今年宫里新升上来的内常侍,年纪不大,很得小天子的喜欢。论忠心是足够的,就是做起事来罢……
心眼七窍时而灵光时而不灵的,章晗玉看他就觉得堵心得慌。
没多久,御书房外果然传来高声通传:“尚书右仆射参知政事,兼吏部尚书、太子少傅:凌凤池,求见圣上!”
小天子心虚气短,不自觉坐得笔直:“……传……凌相进来吧。”
章晗玉站在窗边,假意看窗外风景,拿背对着门,耳听凌凤池平稳的脚步声进御书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