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写什么酸诗?”
胡不归坐起来,发现这人膝上摊着张纸,不过他不识几个字,少年耐心地逐字念与他听。
“不是诗。”少年莞尔一笑,站起身,“是策论。”
“虽说你在笑,但你看上去不太高兴?”
“我不想去太学。”胡不归忽然开口,盯着少年衣襟上沾的草籽,“我走了,没人护着阿娘……”
他是宫院里长大的孩子,顽劣成性,母亲总与父亲争执。
父亲面上是端方君子,世人皆道他宅心仁厚。胡不归觉得,父亲的笑却像一幅假面,寒津津的不带半分热气。
夕阳把少年人的影子拉得老长,他身上的青草味叫胡不归想打喷嚏。
“昨儿见西市有难民卖儿卖女,那孩子跟你一般大,他娘跪在旁边哭,说卖了他换三斗粟米。”
少年道:“读经史方能入仕,入仕方能护人。”
“我不去。”胡不归听见自己的声音像绷直的琴弦,“太学太远。”
“那好吧……”少年长长地叹气。
胡不归跟着站起身,一边看他表情,一边严肃地说:“若有一日你我能说了算,就让百姓有饼子吃,让孩子安心地掏雀蛋。”
少年问:“你说的‘说了算’,要等多久?”
胡不归泄了气:“我不知道……”
天际晕黄一片,霜飞的时节方才过去,春花争荣竞发,少年远望向宫墙外头,不知过了多久。
“或许要十年,或许更久……”
他望向更远的地方,那里隐约传来市井的喧嚣,胡不归仰首,只看到他夕阳下的侧脸,“等到鹰击长空,鱼翔浅底,老树发出新花,今人非昔人……”
远处的碧桃开得愈发盛了,有一枝,四五朵,胭脂一样的花瓣落在墙外更广袤的土地上。
夕阳西下,胡不归看着他,他看着远方,声线清润:“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时间一步一步地向前推。
多年后,胡不归站在太医院药房前,看桃花纷飞落下,忽然想起那个蒲公英初放的春日。
习习凉风吹来,少年人眉眼与鲜艳的桃花相映,含了千言万语,欲说还休。
摊开的纸张在记忆中泛黄。
只是他这一句话,叫胡不归永生不忘。
“世乱如倾,政乱如粥,心乱如麻。”
胡不归的一生,从此为他而活。
王絮抬眼与胡不归对视,在他长久的沉默中,觉出了一番惆怅的滋味,语气平缓道:“有人与我说,忘忧易得,怀愁难觅,此话当真?”
“我听说,只要吃下忘忧,便会变成另一个人。”
胡不归偷窃了一枚忘忧,想彻底改变父亲。
胡不归躲在帷幔后看他反应,父亲吞下丹药睁开眼,眼里的嫌恶半点不少。
他的父亲没有任何改变。
“可我怕他想起,事先毁去了所有的怀愁。”
“事发后,平日连只蚂蚁都不肯踩的父亲,举着剑追我到锦鲤池。”胡不归叹道,“是靖文公护下我,自此,我为他做事。”
王絮微一颔首,轻声回道:“你从太医院退下来,也是为了桃花源这些人?”
“对。”
几个月前,胡不归看到王絮和明行佛子一起出现,心中有了预感,只是不太确信。
因此,他一直待在这里,等待他们前来。
“文公确有遗物留存。”胡不归话音顿住,他抬手轻咳,“殿下也来了吧,他是个说的上话的,不妨叫他看看这泥墙草顶之下,藏着怎样的赤子之心。”
“文公案头总摆着半块硬饼,他提议,百姓吃不上饭,为官者便该嚼饼咽菜。”
“山野村夫不懂朝堂纷争,”胡不归放柔声音,“殿下若要取,须得先过了百姓这一关,如今他们要的,不过是文公清白。”
夜幕降临,大约是有些冷。
王絮将心头的一点微妙情绪压了下去,微微抬起下巴,目光平视前方,四处看去。
周煜的尸身分明落在崖底,如今一看,却不见了。
徐载盈先前沿着河岸寻找出路,二人分别,王絮寻了个地躲起来,撞见周煜一人沿河踽踽而来。
她的心隐约澎湃起来。
有人唆使杀人而假手于人,无非是叫她做替罪羔羊。她以徐载盈的匕首,手刃周煜。
事发后,她消失无踪。
只剩下一把匕首,一具尸体。
杀人的罪名落不到她头上,也算得上赤条条来去无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