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敬德捏紧长筷,笑得从容:“商户怕灾年,下官屡禁不止。”
“屡禁不止?”
徐载盈立在门槛处,视线扫过案上堆着的捐输名册,唇角微不可察地一沉,“我已请示陛下,明日起,囤粮过百石者,按‘扰乱市易罪’论处。”
——那上面墨迹最重的“五百两”,连小县三日粥粮都换不来。
徐载盈入席,众人行礼后,他吐字清晰,声线干净温柔:“诸位辖区内,应无此等商户吧?”
赵敬德的筷子“咔”地磕在碗沿。
“前日在吏部查考功簿,见赵大人任上三年,辖区商户税赋竟涨了七成。”徐载盈轻笑道,“商户们都说,赵大人治下‘路不拾遗’,连陈粮都能卖出新米价。”
这话明褒暗贬,将“税赋上涨”与“囤粮抬价”勾连,却无半句实证。
赵敬德冷笑:“太子殿下这是说下官苛捐杂税?”
“苛税?”
徐载盈道:“赵大人是体恤商户——”他扫过沈自流腕上的银镯,“毕竟,沈氏商行在赵大人辖区的粮铺,上个月刚得了‘诚信商户’的匾额。”
陆系舟的折扇敲在桌沿上发出清响,席间霎时静了一瞬,“我听说,沈氏商行的粮船,上个月从江南运了二十万石粮食北上。”
沈自流稍抬起眼,略看那紫衫青年一眼,便笑看徐载盈:“殿下说笑了,商行运粮是互通有无,相府的粮仓,早按例留足了三月口粮。”
不过是个大理寺少卿,仗着太子撑腰,就敢跟正二、三品官员呛声?
不足为虑。
程又青喝了口茶,终于抬起眼,轻笑一声,咂不出其中滋味:“二十年前我随先帝驾巡视江南,百姓都说‘换种如换天’……”
御座上皇帝夹了一块鱼肚肉,雪白的脂肪融化在汤汁里,晕到饭上潮湿一片。
程又青手背上的玉扳指在烛火下泛出绿光,倒像是给年轻的太子递了个无声的挑衅。
赵敬德抬头道:“殿下这是要拿我与程相开刀?”
徐载盈冷冷看他,席面落针可闻。
“殿下明鉴!”终于坐不住,赵敬德算准太子要的是体面的台阶,“下官愿捐一万两,为江南买些耕牛。”
他一语落下,歌姬舞女上场奏乐舞剑。等捐输名册传回徐载盈手中,竟无一人低于三千两。
陆系州道:“诸位大人的善举,下官明日便着大理寺登记造册,刻碑立传。”
陆系舟立刻转向赵敬德,扇子收拢敲在桌沿:“赵大人方才说捐一万两,可您囤的八百石陈粮,按现在市价,该值多少呢?”
赵敬德的脸瞬间青白,掌心沁出冷汗:“陆大人还要血口喷人?!”
“血口喷人?”徐载盈将一叠账册推至赵阁老面前,“这是苏州粮商的记账,三月初七,您的管家在‘沈氏商行’的担保下,收走八百石陈粮。”他指尖划过“三倍价收购”的批注,“而同日,安平百姓卖粮的价钱,只有市价的一半。”
沈自流虽无官职,却以丞相夫人的身份列席,眉梢压低,目光冰冷刺人:“殿下这是在暗示我囤粮居奇?程家世代忠良,怎会做这种事。”
“既然如此,”沈自流提笔在捐输名册下的一万两边再添两万两,墨迹力透纸背,“相府捐三万两,聊表寸心。”
陆系舟立刻跟上,在自己名下写了“五千两”。
席间响起一阵抚掌之音,是户部下的一位新晋,曾经为丞相府足下当账房,“殿下这是要‘杀富济贫’?”他含混地笑,“当年孝景皇帝酎金夺爵,如今殿下怕是想将刀架在我们脖颈上啊。”
“赵大人去年捐了五千两修河,今年怕是要捐到卖宅了?”沈自流笑说。
赵敬德的筷子“咔”地折断,半截竹筷掉进汤碗,“沈夫人这是要抄家?”
“这‘捐赴国难’,总不能全凭朝廷命官来做主吧。”
言尽于此,众人是聋也听得出言下之意。
赵敬德不着痕迹地眸光轻扫过来,拿起筷子戳碎了那鱼肉,“你瞧这鱼,任人拿捏,还是落得个碎身的下场。”
“鱼亦有刺。”
徐载盈自一边剑筒中拣出一柄剑,利剑从鞘中跃出,雪白的光闪过眼帘,他顿了一下,方道:“能劈开名誉、仕途,甚至项上人头的刀,从来都只在诸位自己手中。”
浮云晚翠,落日秋声。
乌篷船内,乌鬓少年醉卧碧绿水荇边,金钗女郎持银壶,坐得太深,难见其容,膝下有一四岁女童。
王絮自雪山归来,原想在后院静心临帖,宣纸才铺至案头,孰料竹帘才刚放下,小丫鬟便通报沈氏姑侄造访。
沈令仪袖摆绣着半枝水墨兰草,未语先递来一幅卷轴,正是墙上所悬旧作。
王絮道:“这是谁画的?”
“自然是我祖父,沈秋声。”
“他乃今朝丹青巨擘,堪称画中圣手。“沈令仪抬手取下画,指着几笔小篆,“昔年国子监祭酒。”
王絮指尖悬在画上,画中女童正把水荇编成草环,垂髫沾满碎萍:“这位是……”
沈令仪因道:“这少年是周煜世子,女童是你表姐程雪衣,旁侧是靖安公主。”
她抬手虚点画中三人,不咸不淡地答:“祖父生平只亲授过这三位。”
沈自流喉间不由轻咳一声,笑意冷淡:“前朝余脉倒也得遇明主。”
王絮见两人一副剑拔弩张的气势,便不再搭话,提笔在宣纸上作画。
沈令仪原就目不转睛,一见纸上山势如刀劈斧斫,云气却在留白处翻涌似潮,道:“这般山势,倒合了‘秋声’二字。”